舞蹈《飞天》,2008年央视春晚资料图
从敦煌旅游热、舞蹈《飞天》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电影《九色鹿》……这几年,敦煌文化逐渐被全世界熟知和喜爱。但我们对敦煌的认识,是如何一步步深入的?
2月24日到29日,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荣新江来到杭州,在“西湖遇见敦煌”文化艺术空间、浙江大学、杭州国家版本馆、临平博物馆和晓风书屋,分享了他的新书《满世界寻找敦煌》以及他研究敦煌文献的心得,场场座无虚席。
荣新江与浙江大学刘进宝教授对谈。本次活动是“遇见大家”文化讲坛暨“溪湖汇”政协委员大讲堂第一场。主办方供图
这本书讲述了荣新江40年来在英、法、俄、日等国寻访敦煌文献的旅程,个人经历的背后,折射出中国敦煌学的发展史。
敦煌学走过120年,数不清的中国学者前赴后继,将“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改写为“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将中国敦煌学从“追赶世界”变成“引领世界”。
在杭州,荣新江教授特意提到了几个浙江人与敦煌的故事。
一个背包闯欧洲
1984年9月,24岁的荣新江第一次出国。当时他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作为交换生,前往荷兰莱顿大学交流。
1991年,荣新江第二次英国寻访,在伦敦维多利亚博物馆前。资料图
6年前,他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6年后,硕士三年级一开学,在导师张广达、系主任田余庆的推荐支持下,荣新江获得了这次交换机会。莱顿大学是全欧洲的汉学研究中心,只是当时可能大家都没意识到,这次交流,正是他“满世界寻找敦煌”的起点。
第一站英国,因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
1907年,这个英国人到敦煌,说服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打开藏经洞,用五大马车拉走了29箱宝藏——比后来法国人伯希和(Paul Pelliot)拿走的多一倍。
敦煌写卷刚刚从藏经洞中拿出来的样子。斯坦因摄。资料图
1985年一个春天的夜晚,9点半,荣新江在莱顿坐上火车,又换乘邮轮。清晨6点醒来,英国的海岸线已浮现在天边。下船后,荣新江背着行李辗转火车、地铁、汽车,中间还一度走错路,最终在上午11点到达中国驻英国使馆教育处。
“这是全伦敦住宿最便宜的地方,一天只要3.5磅,管吃管住。”缺点也有,离英国图书馆太远,过去要1个多小时。为了赶时间,荣新江每天一起床就出门,去图书馆抄敦煌文书。
1991年荣新江在前苏联东方文献研究所阅览室。资料图
各大图书馆开放时间都有限,所以荣新江吃饭往往都是随便对付。
在法国国家图书馆,他每天中午买个汉堡,在花园的长凳上吃,下午图书馆一开门就冲进去。
在前苏联东方文献研究所,中午不能出去,荣新江索性不出去吃饭,包里装着原本买来准备送人的巧克力,当午饭吃。
在德国图书馆,座位紧缺,他经常饿到“拿不动笔”才不得不出去吃饭;
去瑞典,火车上,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就缩在车厢里将就一夜……
这段满世界跑的旅程充满了艰辛。
1985年,荣新江在英国国家图书馆东方部拿到的图书馆宣传册。资料图
每到一个地方,首要问题是找到便宜又合适的住处。荣新江很快就掌握了窍门。
刚到伦敦中国使馆教育处,荣新江就发现,这里还住着一群中国留学生和进修老师,几个人睡大通铺。聊天时,大家给荣新江分享了很多留学蹭住的经验。比如,“你去剑桥时,就去找剑桥中国学生会主席袁亚湘,他肯定能给你找住的地方。”
后来在巴黎的住处,也是这样解决的。
一起住在伦敦教育处的人里,有个叫张颂南的,是中央美院的青年教师。张颂南说,十几天后他要去荷兰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看画。而荣新江正好这个时间要去巴黎看敦煌文书。两人约好,到时候“对开”——
荣新江找荷兰的朋友给张颂南安排住处;荣新江去巴黎,住张颂南的宿舍。
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Email,张颂南就画了张纸条,标注了他在巴黎美术学院的宿舍,钥匙他会塞在门口信箱里。荣新江就凭着这张纸条,睡到了张颂南的床上。
1985年,张颂南给荣新江画的地图。资料图
“这份‘对开’的友谊,是当年留学在外的人们彼此的信任。”后来荣新江才知道,张颂南是《开国大典》作者、著名画家董希文的大徒弟。而董希文曾经跟着第二代敦煌人常书鸿画画。
通讯不发达的时代,留学生之间的这种联系很容易如同飞鸿掠影,一分别就是天涯海角。多年以后荣新江才知道,张颂南后来也成为大画家,已移居海外。而当年在剑桥给自己安排住宿的学生会主席袁亚湘,回国后成为数学家、中科院院士。
荣新江回忆,那时候的学生都是这样跑,你找到他,只要报出一个名字,马上帮你,甚至管吃住。
这些在外的交往,成为这一代人温暖的记忆。
荣新江在杭州分享
“敲门砖”与“鸿门宴”
荣新江1985年的欧洲之行,无论拜访图书馆、博物馆,还是欧洲的敦煌学学者,都比较畅通。
一方面,他在莱顿大学的导师许理和教授是欧洲汉学家中的权威,有他写推荐信,很多场馆都慷慨开放馆藏文献。
另一方面,这与荣新江当时的一篇论文有关。硕士阶段,荣新江与导师张广达合作写了《关于唐末宋初于阗国的国号、年号及其王家世系问题》,这也是荣新江第一篇学术论文。
荣新江(左三)与老师张广达(右一)、王永兴(右二)等人在一起。资料图
张广达教授是中国敦煌学第三代学者,本来研究世界史,在邓广铭的影响下转向中国史研究,与陈寅恪的学生王永兴教授合开了“敦煌学研究”课程。当时在北大的荣新江、邓小南等,都上过这门课。
上世纪80年代,中国敦煌学迎来新的春天。
1983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在中央领导的批复下成立,首任会长是季羡林,姜亮夫、常书鸿等人担任顾问。在季羡林等第二代敦煌学人的努力下,停滞10多年的中国敦煌学开始加速。
当时国际学术交流频繁,藤枝晃等日本敦煌学者经常来国内,他们的研究成果大大激发了中国学者的爱国主义情感。“夺回敦煌研究的中心”也成为当时众多中国学者心中的信念。
与杭州读者互动。
在北大,季羡林、王永兴、张广达、周一良、宿白、周祖谟等教授组成了一个敦煌研究圈子。北大图书馆专门把219办公室开辟为敦煌研究室,买来法、英等国的敦煌缩微胶卷,全放在这里。荣新江是学习委员,拿着这个房间的钥匙,没课的时候,他就在这个房间“值班”,由此得以浏览敦煌文书缩微胶卷,了解全世界的敦煌学著作。
因为张广达教授的敦煌学研究在国际上很有名望,他与学生荣新江合写的这篇论文被翻译成法语,在欧洲出版。
这篇论文成为荣新江1985年闯欧洲的“敲门砖”。
荣新江(中)与贝利(左)及其助手在一起。资料图
荣新江到剑桥,拜访贝利(Sir Harold Walter Bailey)教授——他是研究于阗语首屈一指的大家,被誉为“全世界第一号人物”。荣新江在那篇论文中,也引用了贝利的于阗研究。
贝利热情接待了这个中国来的年轻人,贝利书房里有四个大台子,放着复印的研究资料,一共70多种。他对荣新江说,“你随便拿”。荣新江很激动,内容看都不看,一种拿一本,一共拿了70多本,提着两大袋离开。
回北京后,他向季羡林汇报此事,季羡林急了:“你怎么不拿两份!(也给我一份)”
青年荣新江与季羡林在一起。资料图
在法国,荣新江拜访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的敦煌研究小组——那篇“敲门砖”论文,正是他们翻译的。荣新江坐下,还没说三句话,组长苏远鸣(Michel Soymié)打开了一张毗沙门天王像的照片,考荣新江。荣新江恰好看过一本法国学术杂志上研究这幅画的文章,对答如流。苏远鸣很高兴,开放他们的资料室,任由荣新江复印带回国。
回北京后,荣新江跟老师张广达说起这件事,张广达笑着说,人家这是一场“鸿门宴”。
“伤心史”
为什么要“满世界寻找敦煌”?这就不得不提一段曾经的“伤心史”。
1930年,陈寅恪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一文中正式提出“敦煌学”三个字:“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世界各国当时都兴起了这门新的学问。
陈寅恪(1890-1969)
陈寅恪提到,有人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因为敦煌宝藏的精华大多流到国外,留给中国的都是挑剩下的“残篇故纸”,没什么价值。陈寅恪不同意这种说法,他很乐观,这些“残篇故纸”依然有价值,希望中国学界善于利用,推进敦煌学研究。
敦煌学的诞生起源于1900年,王道士偶然发现敦煌藏经洞。封存于北宋初年的藏经洞中,保存了大量六朝到唐五代时期的文献、壁画。但王道士不知道这批文物的价值,清政府也没能及时保护。1907年斯坦因来了,1908年伯希和来了,俄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匈牙利人、瑞典人……都来了。
罗振玉《鸣沙山石室秘录》
1909年,伯希和到北京,学者罗振玉得知他在敦煌寻宝,带着王国维找上了门。看到伯希和手中有六朝、隋唐时期的古籍文献,罗振玉下巴惊掉了。宋代的古籍流传近千年已不容易,何况这些更古老的?
那时候还没有复印机,罗振玉找人一起抄录这些文献,当年发表了《敦煌石室书目及其发现之原始》和《鸣沙山石室秘录》。中国敦煌学的历史由此开始。
罗振玉与王国维。资料图
罗振玉、王国维是第一代敦煌学人(他们都是浙江人),他们和向达、王重民、姜亮夫等第二代敦煌学人,以抄录、编目、题跋等方式,把见到的敦煌文献“搬回国”,十分不易。
姜亮夫毕业于清华国学院,是王国维的学生,上世纪30年代留学英法,他也曾跑遍各大图书馆抄敦煌文献。姜亮夫当时的条件比荣新江差,一个字一个字抄,后来高度近视,眼镜片像啤酒瓶底那么厚。
敦煌文献在国外,买回来的微缩胶卷不够清楚,失之毫厘,在学术研究中可能就差之千里,所以敦煌学者一定要现场看到原件,才能搞清楚很多问题。因此“伤心史”一说,其实并不为过。
敦煌文献《罗通达赞》局部,IDP图(上)与早期的《敦煌宝藏》(下)对比,清晰度相差很大,可见看原件的重要性。资料图
说回荣新江的那篇“敲门砖”论文,文章中引用了王国维《于阗公主供养地藏菩萨像跋》。这段故事要从1902年的又一个浙江人讲起。
王道士发现敦煌宝藏后不久,1902年,金石学家叶昌炽被任命为甘肃学政,到兰州上任。此时距离斯坦因到敦煌,还有5年。叶昌炽的日记中记载,1903年,敦煌县令汪宗翰给他寄来一批礼物,都是石窟中的文物,价值之高让他吃惊。其中有一幅画《水月观音像》,是王道士送给汪宗翰的,画上有“乾德六年”的字样——这是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北宋后的第八年。
于阗公主供养的《地藏菩萨像》。资料图
半年后,敦煌县主管文教的官员王宗海也寄给叶昌炽一批礼物,“皆莫高窟中物”,其中也有一幅画《地藏菩萨像》,画上有“故大朝于阗金玉国天公主李氏供养”的字样。这两幅画就成为叶昌炽的收藏。
1910年,回到北京的叶昌炽看到一本书,罗振玉根据伯希和藏品写的《鸣沙山石室秘录》,其中提到敦煌出土的有唐宋时期的《尚书》《论语》等失传千年的珍贵古籍。叶昌炽才知道敦煌藏有这么多宝藏,“无所不有”,而精华部分已经被伯希和等人搬到法国、英国。
此时,叶昌炽再后悔也没什么用。
当时,敦煌当地人不知道这些宝藏的贵重,汪宗翰也给叶昌炽提供了错误情报,说宝藏并不多,大多被当地人取走了,所剩无几。再加上清朝规定,学政不得越过军事系统嘉峪关,叶昌炽就没有重视。否则,以叶昌炽的学术眼光,一定会发现敦煌宝库,赶在斯坦因、伯希和等人之前将这里保护起来。
尽管如此,浙江人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却是第一个关于敦煌的学术记录,“他是第一个判断敦煌价值的学者”。
在杭州临平博物馆,与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特聘教授傅杰对谈。
寻找“公主”的万里路
叶昌炽没有后代,1914年,他将自己所藏文物出售。《水月观音像》《地藏菩萨像》这两幅绢画被南浔蒋汝藻的传书堂买走。
1919年,蒋汝藻邀请王国维给传书堂编写藏书志,王国维看到了这两幅画,马上给罗振玉写信,告诉他这是敦煌散出的绘画中的“至精品”,并进行了一番考证。荣新江1982年写那篇“敲门砖”论文,就引用了王国维的考证。
《地藏菩萨像》右下角,于阗金玉国天公主李氏像。资料图
荣新江当时研究于阗的历史,《地藏菩萨像》中“故大朝于阗金玉国天公主李氏供养”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他在王国维的基础上,考察了于阗的国号“金玉”,考察了这位“天公主李氏”的身份——她是于阗公主,与沙州归义军联姻,嫁给了归义军第六代节度使曹延禄。
荣新江与导师合作的这篇论文得到了国内外敦煌学界的认可,但荣新江没见过这幅《地藏菩萨像》,仅仅从王国维的记录中看到这句话,一直是一个遗憾。
1985年,荣新江获得新的信息,1925年蒋汝藻生意亏损,卖书换钱,两幅画流入了上海书市,1930年被一个日本人从上海中国书店买走。荣新江顺藤摸瓜,根据自己在日本等地的寻访,知道买走两幅画的是日本山中商会的人。但在日本找不到它们,这幅画之后去向何方?还在不在世上?无从知晓。
其实上世纪50年代,国外杂志发表过《水月观音像》,标明收录在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而荣新江要找的《地藏菩萨像》一直没有下落,他猜测很可能也在那。
弗利尔美术馆,荣新江摄于1997年。资料图
1997年,荣新江终于来到了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找到了15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这位于阗公主。美术馆档案显示,《水月观音像》是1930年购入的,《地藏菩萨像》是1935年购入的,时间与之前的发现吻合。
荣新江考证,《地藏菩萨像》是藏经洞年代最晚的绢画。因为“金玉国”是982年之后才有的国号,那么这幅画就是982年之后画的。而藏经洞在1006年前后封闭,所以这幅画是藏经洞即将封闭的年代画完的。
为了纪念自己的第一篇论文,纪念15年后找到《地藏菩萨像》,荣新江写了一篇文章《叶昌炽:敦煌学的先行者》。文中,他深情地说:“‘公主’安然无恙,色彩如新,使人激动不已。”
敦煌文献和文物散落世界各地,从罗振玉、王国维等第一代,到王重民、向达、姜亮夫等第二代,再到当下的荣新江这一代,中国学者一直没有停下艰苦追寻的脚步。
这些学者中,从罗振玉(上虞人)、王国维(海宁人)、叶昌炽(绍兴人)、姜亮夫(47岁后定居杭州)、常书鸿(杭州人)、项楚(温州人)、樊锦诗(杭州人)、施萍婷(永康人)到今天活跃在学界的浙江大学张涌泉、刘进宝、赵丰等敦煌学者,敦煌与浙江学者有千丝万缕的渊源。早年他们只能手抄、拍照,今天已经有“敦煌文献系统性保护整理出版工程”,推动敦煌文献数字化回归。百廿年学术史,让人唏嘘感叹。
而荣新江的讲述中,交织着19世纪西域探险史以及敦煌学史的发展脉络,见自己、见历史、见人心。
正如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学者徐俊所说,这本书不仅仅是荣新江一个人的文脉追寻,也是中国敦煌学人满世界寻找敦煌宝藏百年历史的集中写照。“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这不只是一个学科的兴衰浮沉,也是百年国运蹉跎跌宕的明证。
参考资料:
荣新江《满世界寻找敦煌》,中华书局,2024年
荣新江《叶昌炽——敦煌学的先行者》,收录于《敦煌学新论》甘肃教育出版社,2021年
徐俊《“敦煌”在哪里,脚步就追到哪里》,刊于《中华读书报》2024年6月5日书评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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