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爷爷把板子塞进我手里,说戏比天大。”这是记者第一次见到海盐的省级民间艺人石水顺,九十二岁的他仍然精神矍铄,背着半人高的包走来,包中装着他这么多年“吃饭”的家伙,铜锣与檀板相撞,发出清越的铮鸣。
未及交谈,石老已以三寸紫檀板划空而起,随即唱响《铡美案》中包公的经典唱段,嗓音浑厚,穿透力强。
在明末的江南,昆腔水磨调浸润着文人雅士的亭台楼阁,而市井坊间却另有一种艺术在悄然生长——这便是不施粉墨、不着戏服的“海盐牌子”。“牌子”始于明代,盛于清代,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最初唱昆剧、徽调,后因京剧的流行而改唱京剧,流行于浙北地区。2009年“海盐牌子”被列入第三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唱牌子难度十分大,记熟唱词是基本,不但要学会京剧中的生、旦、净、未、丑,还要会打击乐器,唱得时候同时具备精、气、神,才能唱得好。”石水顺向记者介绍,“牌子”的演唱特点只唱不演,便衣相坐,4-8人为一台。
演唱时,艺人围坐在奏台两边,前面左右两把椅子,上有椅披,为鼓板和大锣师傅坐的,其余艺人分坐后边,各人手中有一种或数种乐器,如鼓板、大小锣、钹、二胡等。
乾隆年间的县志曾记:“每至社祭,清音班列,昼夜不歇”。旧时,商人和经济情况较好的寻常百姓家在办喜事、庆寿、造屋上梁、儿孙满月、店铺开张等都要牌子助兴。
石水顺只读过两年私塾,九岁那年和其他兄弟一起开始向祖父与父亲学唱戏,跟着戏班辗转于庙会与红白事场。“错半拍音,掌心便挨一记竹板,忘一句词,整夜不许吃饭。”这情形,倒是和《霸王别姬》里小豆子挨打的模样差不离。
旧式戏班的传承如淬火炼钢,即使在冬日里呵气成霜的清晨,也要跪在青石板上练嗓。团队里另一位80岁的老人徐雪宝说:“当年学戏是为糊口,因为太难多次想要放弃,可唱着唱着,戏腔里竟长出骨头,撑起了一辈子。”
过去,只要有演出,便能看见二十余人围坐唱戏,锣鼓声能穿透半个县城,鼎盛时全县班子多达两三百人。而如今,这支传承六百年的队伍仅剩五位耄耋老者,平均年龄80岁,最年轻的也已年过七旬。
“学戏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一词一句,或者是各类乐器,都需要长年累月的观察和一定悟性,年轻人不大愿意学,而且现在都是新的表演形式,我们这套表演班子基本已经看不到了。”显然,“海盐牌子”的传承遇到了危机,石水顺虽有遗憾,但他也支持年轻人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未来。
为了不让“海盐牌子”消失,海盐开展了抢救性记录拍摄工作,利用数字多媒体等现代化技术手段,全面、真实、系统地记录目前海盐牌子艺人尚能演唱的所有唱本和全套表演形式,为后人传承、研究、宣传、利用非物质文化遗产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石水顺一直将剧本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他珍藏着祖父辈传下来的手抄本,以及自己亲手抄写的唱本,那些泛黄的纸页上,烛泪斑驳,见证了岁月的流转与艺术的传承。今年一月,他将这些泛黄的记忆悉数捐给海盐非遗馆。“日月重明,照英雄……”捐赠仪式上,他抚过展柜轻声哼唱,展柜里,《朱砂痣》工尺谱上如群蚁排衙,又将他带回到某一场演出。
海盐老巷深处的鼓板声依然倔强——“只要鼓板声起,戏就活着。”如今,九十二岁的石水顺,依然保持着旧时戏班的规矩:帆布包里的檀板、云锣、二胡永远备得齐整,一通电话,便能带着平均年龄80岁的五人团队奔赴乡间。
九十二载春秋的汗与泪,都凝在这方浸透包浆的紫檀板中,只要还有一声唱腔能在天地间荡开,那戏,就永远比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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