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巷里谁最美,干洗店的桂芬美。桂芬桂芬你最美,送你一朵红玫瑰。”“你这个十三点,调摆(杭州话,捉弄的意思)我老太婆,赶紧给我走啦。”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胭脂巷吃完面往回走。经过干洗店门口,本想溜过去,结果被老板桂芬瞄到了,把我叫牢:“你这个衣服鞋子快拿回去,放在这里积灰尘啊。”
我说老太婆今天你怎么嘎漂亮的,气色好,皮肤嫩,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胭脂巷的老头们都要过来排队伍了。桂芬说,排你个头,都要去养老院的年纪了。然后我们从老头扯到养老院,从养老院扯到春晚,从春晚扯到机器人。我对她说,要不要给你订制一个机器人,以后都是机器人养老。你问机器人,胭脂巷谁最美?机器人就会说:桂芬桂芬你最美,给我一杯忘情水;桂芬桂芬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桂芬的脸上一边红晕一边愠恼:“十三点,快走快走!”
被我这么一搅和,她又忘记让我拿衣服了。我的衣服鞋子都在她这里干洗的,放到她店里之后,我就不管了,好像商品入库一样。春天送去冬天拿,冬天送去春天拿。这个二十多年,我和桂芬就像猫捉老鼠一样。每次经过干洗店,都要偷偷摸摸溜过去。有时躲不过,索性在门口哇啦哇啦喉咙邦邦响:出来出来,去我们单位吃面。桂芬一边锁门,一边埋怨:“也不早一点讲的,我粥都烧下去了。衣服好拿走了。一个是你,一个是林晨,衣服总不拿走。”
我对她说,林晨的衣服你钱收得多一点么,他有钱。桂芬对我说:“不好这样子的,林晨人很好的。前几天碰见,又喊我去吃面,我们什么时候去林晨那里吃面。”
林晨有一家面馆开在杭州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我们一直称呼林晨为“博士拉面神”。
掐指一算,我和林晨认识竟然也第20个年头了。那个时候,上夜班做编辑,版面做完总要到凌晨。有一天,我回来在楼梯口遇到了一个穿风衣的年轻人,他说“你是在金海岸上班的吧?”我问为什么。他说:“我猜这个点回胭脂巷的女孩,要么是在报社上班,要么就是在金海岸。”当时的金海岸,是蛮有名的歌舞演艺场所,号称“杭州红磨坊”。
那个年轻人就是林晨,住在我楼下,是一枚风度翩翩的热心才俊。有一次,他挨家挨户敲大家的门,说是闻到了比较重的煤气,问谁家煤气灶有没有泄漏。
来杭州之前,林晨有过一段9年旅日生涯。在那期间,林晨至少打过15份零工,印象最深的还是在面店里做帮厨。最终让他心心念念,暖胃又暖心的,是一碗面。2001年4月,林晨进入日本一桥大学读经济学博士,不久,他向学校提出休学一年。离开了日本,在杭州开出了第一家日式面店,取名“神田川”。
胭脂巷小区那个时候还没有平改坡,屋顶上大家种了南瓜蕃茄辣椒葡萄等。每年西博会西湖放烟花时,大家就跑到屋顶去看。那些夜空中绽放的璀璨烟火,似乎是青春的仰望和远方的理想。
过了两年,林晨从我们这个楼道搬走了。走前,我送了支万宝龙的笔给他。我们说好:第一,友谊长存;第二,神田川上巿时候,用这支笔签上巿文件。
10年过后,林晨的神田川,在杭州有了10多家门店,还和日本静冈县有着48年烤肉生涯,号称“烧肉学校”之称的“热血先生”合伙人藤岛悦郎,在杭州开出多家“热血兄弟”,迅速成为年轻人的追爱。20年后,林晨的面还没有上市,但已经建立了完备的原材料和物流基地。我送他的笔,不知道还在不在,但我们之间的友谊,一直没有改变。林晨所执着追求的工匠精神,也一直没有改变。神田川在日本是条河流,有一首歌就叫“神田川”:“你已经忘了吧,我们把鲜红的手帕曾围在脖子上。你已经丢了吧,那套24色的水彩笔,你要给我画像,却从来画得不像。窗外流淌的是静静的神田川,狭窄的小屋里是我的天地……”
有一年记者节,我翻出多年前区县记者站成立的老照片。那个时候,真是年轻,七个记者站,号称“七剑下天山”。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金黄色领带,女的穿着鹅黄衬衫和裙子。背后的幕布,也是红底黄色的大字,大家眼里有光,喜气洋洋。
那个时候,我们互称兄弟。那个时候,我们的多巴胺特别充沛,血脉偾张,精力旺盛,全身有使不完的劲。那个年代,流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大踏步干事,大嗓门说话,世界欣欣然蓬勃盛开。
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似乎还没有被生活的苦难打劫,脸上还没有写满疼痛和沧桑,欲望和幻想如春天的韭菜一样,给点阳光就灿烂。香车夜色美人腰,春风酒暖环佩绕,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无所不有。
往日不可再现,青春再无回首。一去二十年,那些像小鹿一样奔跑跳跃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相处时难别亦难,秋风送寒杏叶黄。我们和年轻告别,和岁月告别,和兄弟告别。金庸先生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江湖有江湖的规则,江湖有江湖的秩序。人生即江湖,规矩是默契散场,默默告别,默默相忘。我很想问他们,当年的黄领带还在吗?最终,还是没问。想起一段歌词:摘一束黄色的玫瑰花,寄给你表示我想忘了你。虽然一时我还不能忘记,褪色的梦总有天会清醒。
昨天的杭州,下了2025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下得节制而冷静,平常而悄然,市区几乎未见雪花。像是时过境迁的我们,不再随便表达欢喜和伤痛。中年之后,我们逐渐变得无趣,变得没有自己的灵魂。我们对食物是克制的,说话是谨慎的,通讯录越来越长,朋友越来越少。南方的雪下得太克制,明明是阴霾寒冷和黑洞一样的天,纵使雪花飘落,就是堆积不起来。像是被我们封闭的泪腺,内心百感交集,总想大哭一场,但是脸上却是这样波澜不惊。有个朋友和我说,以前我像机器,不像人,因为我以前只会机械地往前走,不懂得思考和追问,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现在的我像人,会去想人生的意义,但是我却过得像机器。这个社会很有意思,不知道是人像机器人,还是机器人更像人。
倒是胭脂巷,一如既往,一直是二十年来的模样。老巷的早晨从一碗热气腾腾的拌面、一杯浓香四飘的豆浆、一根松脆膨胀的油条开始。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上班族步履匆匆,生活从每一天清晨开始热气腾腾。小王面馆的菜肉馄饨很是“老杭州”,老太婆面馆的猪肝还是火候恰好,嫩滑香溢。
桂芬的干洗店,也像巷子里的白玉兰一样,你见,或者不见,她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店就住在胭脂巷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这样的巷子,这样的早春,很适合听陈奕迅的《十年》:“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我打电话给林晨,桂芬也让你拿衣服吧。我们约好,等到三月回暖,胭脂巷的白玉兰如期开放,整个老巷最美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到她店门口喊:“胭脂巷里谁最美,干洗店的桂芬美。桂芬桂芬你最美,送你一朵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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