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大美八婺迎宾曲

唔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唔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唔花花花花花花呜……

这是我们婺剧《花头台》领奏乐器名叫“先锋”的长喇叭吹响的独特声调。

跟冲锋号一样豪迈、辽阔、高昂，长了好几倍的长喇叭吹响了，浩亮而富磁性的声音，粗旷而又悠荡的旋律，其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三五里之外人都能听到。

长喇叭被男人高高地举在人们头顶，举向夜空，金灿灿的像一把利剑劈开浓重的帷幕，让人间因此有了生命的亮丽和声响，因此有了突破沉寂的胆量和勇气。

在禾场，或廊桥，或祠堂，长喇叭好像一杆红缨枪，有着扬眉吐气的爽朗，有着出类拔萃的欣喜，有着勇往直前的胆量，有着保家卫国的勇猛。

每每听到长喇叭一吹响，我都会不自由主地老泪盈眶，激动难按。奇而怪之！

《花头台》一响起，成千上万个放下农具家什，洗了手脸，换上干净衣裤的男女老少还有七老八十甚至歪歪扭扭的人，路过田亩走过小桥赶来，骑着凤凰飞鸽赶来，挤在东方红驾着桑塔纳赶来，从四边八方赶到一起来。

但是活到八十多岁，坦白地说只觉得长喇叭吹起来特别响亮，特别厉害，只觉得《花头台》很好听，很动听，特别激动人心，每每听到都会坐不住，都有“脚底痒”的惑觉，压根儿不知道一班子人吹的拉的敲的擂的有什么名堂，何以有如此这般的吸引力？去年年中，我特地请教了我的好同事、东阳著名艺人虞秀正先生。

他告诉我，这《花头台》是婺剧开台前奏曲，民间又称“闹头场”“闹头台”，是一个戏班子演出水平的综合性大展示，大释放，大比试。

《花头台》演奏阵容可大可小。小阵容由鼓板、正吹、副吹、三弦〔敲三样〕、小锣五人组成，每人一专多能兼操多种乐器。大阵容可以十几人甚至数十人组成，好像现今大型交响乐团，黑丫丫一片，气象壮观。小阵容除了作为演出伴奏，常见于自娱自乐或为老人设的寿宴中，后者是农村民间节庆和喜庆活动不可或缺的保留节目。

虞秀正说，“先锋”有“三不出”之谓。即先锋第四次花花花花吹响，一本戏（或说一次演出）方算正式开场。花头台演奏先锋通常用一支引领，也有两支，多的可以八支十支甚至更多，能吹出万马奔腾的宏伟，排山倒海的壮阔，极具引领性，似天籁之音响彻云宵。先锋领奏是《花头台》演出的序幕。

猛然间想起雨果的名言：“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于是听着听着，我听到好像我们金华地区的婺派建筑，高耸在蓝天的、如飞似跃的、昂首挺胸的五花马头墙,一匹匹地在三五里之处仰天长啸，那吼声，那气势，好壮观，好动人，绝对的勾人魂魄。

虞秀正告诉我，以浙江婺剧团演奏的《花头台》为例，“序曲”完了分四个段落，其间用紧锣密鼓过渡，全过程用16分35秒钟。

第一段落叫“驾祥云”——据说这个雅号是东阳婺剧非遗传承人吴南平先生公开的——用笛子主奏，加上板胡，为“乱弹”班主乐器。其主奏曲牌“芦花”“三五七”，也是《铁灵关》《吕布与貂蝉》《醉打山门》等乱弹代表性婺剧中的主曲牌，像小桥流水，似雨帘云栋，如炊烟缭绕，一个个美丽的画面，用娓娓道来讲故事的速度，舒缓的，轻松的，如诉似泣的，走进观众心坑。

我的老泪下来了，眼前显现着身穿长衫的江南笛王、东阳老乡赵松庭先生演奏代表作《三五七》的形象。他的笛声时轻时重，有急有缓，一气贯通而不断裂，似同行云流水，令人心醉眼迷。我一步步走了进去，啊……像走进前厅后堂式大户型婺派建筑一进进纵向布排的大院落，一脚脚行进，一层层深入，有虚有实，忽明忽暗，这高那低，或扬或抑，其空间之美和序列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旋即来到第二段落——吴南平说叫“聚仙会”，用“徽胡”主奏。徽胡又叫“科胡”，相当于京胡，是婺剧“徽戏”最主要的主奏乐器，涵“西皮”“二凡”等主曲牌，是《黄金印》《火烧子都》《水擒庞德》等徽戏代表作的主曲牌。这个段落色彩亮丽，曲折多情，像民歌小调带有一些风趣诙谐。如果又拿婺派建筑打比方，好像雕在大梁、檩枋、牛腿、雀替上的木雕，单独存在一处处的精美，合成整体则浑然一体，显现着小单元小部件组合的气势磅礴，有着看不尽道不完的优美感，给整个大宅院增添了历史的纵深度，文化的纵深度，艺术的纵深度和科学的纵深度。

第三段是“吉子”当家的，名号“庆盛世”。吉子又叫小唢呐，是婺剧最主要乐器。此段落用一支吉子单独吹奏，引领带动众多乐器参与，气势更显浩大，速度更见欢快，声响更为激昂，有着推动舞台气氛与剧情向纵深发展的功效。我听着听着，眼前宛若流过“婺州南宗”榉溪村孔氏家庙前那湾清清流水，淙淙如琴弦轻拨，潺潺似山洪暴躁，汩汩像情人低语，滚滚疑天河倒流，亦似忽而牡丹对课、忽而断桥相会、忽而八姐游春、忽而醉打山门的变换而出，叫人目不暇接。也颇像步入派建筑精雕细刻的大厅堂，看那肥梁这胖柱，或顶天立地，或横空出世，一个个气势恢弘，好像在给我们展示一个大家族的发展史，里面有大家族的巨大阵容，有大家族的辉煌历史，还有大家族闺秀们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

《花头台》进入最后一个段落，叫“水仙子”，由两支“莲花”启奏。这莲花是中号唢呐的别称。演奏时加上跳锣，气氛显得十分隆重而热闹。虞秀正说，这是为皇帝上朝、元帅升帐时制造氛围，可以将整个戏推向暴风骤雨般最强烈、最高潮的大场面中去。他说《花头台》在特别强烈特别欢快的、重复而匀称的小节奏中结束。我又三句不离本行地说，这像不像婺派建筑纵横双向发展的模样？纵向有纵向推进的节奏、旋律与速度，横向有横向延伸的趣味、精妙与节拍。舒缓时让人心平气和，高潮时令人激动难按，既有琳琅满目的充盈，又有回肠荡气的愉悦。当然像！

四个段落之外，也有人把《花头台》分六个段落，即“龙吟”“鸟鸣”“凤头”“蜂腰”“熊肚”与“豹尾”。每个段落既有独立性又有承前启后的连贯性，吹、拉、弹、打不同乐器有舒有缓，有刚有柔，有时像暴风骤雨，有时如行云流水，变化丰富。整个乐曲展现了波澜壮阔、高瞻远瞩的思想内涵和节庆欢快、情景交融的音乐形象。

有文字资料显示，流行于金华、衢州、丽水、临海、建德、淳安以及江西东北部的一大剧种——既有北方秦腔的粗旷高昂，又有南方戏曲的轻柔委婉，融高腔、昆腔、乱弹、徽戏、滩簧和时调六种声腔于一体，文戏武做，武戏文做，雅俗共赏——的中国婺剧，其标志性乐曲《花头台》，是一代代八婺人手把手教出来，传下来的。

现在尚无资料可以佐证《花头台》起源的准确时限。但从它与婺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切关系而言，那应该有五百年左右历史了。“交响乐”这一名称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被当作一切和声性质的、多音响器乐曲的标志，巧得很，这正好与我们《花头台》处在同一个时期。

据说他们的大型“交响乐”通常也包含四个乐章，用弦乐器、木管乐器、铜管乐器和打击乐器等演奏。我们浙婺演奏的《花头台》四个乐章分别是用板胡、徽胡、高胡、二胡、月琴、琵琶等弦乐器，曲笛、长笛、洞箫等木管乐器，吉子、莲花、先锋等铜管乐器和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大镲、小镲等打击乐器演奏，两者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交响乐”中显示的独奏乐器单独演奏的华彩乐段，与我们《花头台》四个段落中精彩的主奏曲牌，手法也极相似。这真叫“异曲同工”了。所以我称《花头台》是八婺大地古代的“交响乐”，是最最合适不过的。

我喜欢我们的《花头台》，也喜欢他们的“交响乐”。

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深沉的情感和优美的旋律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和对自由的渴望，无可替代的激动人心，令人热泪盈眶，终身难忘。

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强烈的节秦与浓郁的庆典氛围，无可替代的让人振奋，令人热泪盈眶，终身难忘。

我们的《黄河交响乐协奏曲》，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民族呼唤，激发人的雄心壮志，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展示出胜利一定属于人民的美好画卷。每每听到都会叫人激动难按，我因之热泪盈眶，终身难忘。

我们的《花头台》每每听到，我热泪盈眶，而且会因之教自己不堕落，不沉沦。

《花头台》以罕见的声响之美存在于传统戏剧艺术天地，好像黄梅戏、河北梆子，无可替代；婺派建筑以五大特征自立于中国民族建筑之林，好像北京故宫、颐和园和巴黎圣母院、卢浮宫一样瑰伟绝特，无可替代。

我喜欢婺派建筑,每每看到她的精美，走进她的恢弘，我都会心跳加快，激情难按，并因之会自感渺小，由尔不敢妄自尊大。

我读《花头台》，是流动的婺派建筑；我读婺派建筑，是凝固的《花头台》。

《花头台》是八婺最原真的乡音；婺派建筑，是最原真的乡貌。

《花头台》——大美八婺的“迎宾曲”，用满腔热情欢迎“有朋自远方来”，来金华看婺剧，来金华游山玩水，来金华建功立业，来金华大展宏图。

虽然两者存在形式全然不同，但呈显出来气势磅礴、阴阳和谐、文武双全、气韵生动的肌理之美，结构之美，情感之美，绝对的同构同质，都是我们八婺文化的瑰宝，都是中国国学的活化石。

以上是我读《花头台》与婺派建筑的收获。

我不会敲不会拉也不会吹，遗憾的是不能给《花头台》搭把手，添点力。

2025年春节写于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