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 | “漱石枕流”:关于修辞手法“词语误用”

潮新闻 吴其尧2025-02-07 12:37全网传播量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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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第一〇一则论及康僧会《法镜经序》中有句“或有隐处山泽,漱石枕流。”钱先生认为是“枕石漱流”之讹,但他“未暇检释《藏》勘定。”《藏》应该指《大藏经》。《世说新语·排调》第六则:“孙子荆(楚)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济)‘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钱先生说:“使僧会早因误(catachresis)见奇,则《世说》不必闻所未闻,大书特书。”接着,钱先生征引了大量三国、六朝时的文献来证明“漱石枕流”是“枕石漱流”之误用。其中最早的例子出自《全三国文》卷六一彭羕《与蜀郡太守许靖书荐秦宓》:“枕石漱流,吟咏缊袍。”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则认为“枕石漱流”始见于《宋书乐志》三魏武帝《秋胡行》“遨游八极,枕石漱流饮泉。沉吟不决,遂上升天。”余先生认为彭羕荐秦子勑一书中也曾使用过“枕石漱流”,“未必袭自魏武,疑其前更有出处也。”为漱何流?身不可见,名不可求。”说明“枕石漱流”一语为魏晋时人所常用。

Catachresis源自希腊语,意思是abuse or misuse误用。J. A. Cuddon在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Fourth Edition)里说:帕特纳姆(Puttenham)在其所著《英语诗歌的艺术》(The Art of English Poesie,此书出版于1589年,《牛津英语大词典》里这个词的第一条书证即出自此书) 一书中把“词语误用”(catachresis)描述为“一种误用,比如有人吩咐用人去其图书室取来弓箭。”( a figure of “plain abuse, as he that bade his man go into his library to fetch his bow and arrows”.) Cuddon举了一个例子,在弥尔顿的《利西达斯》(Lycidas)一诗中有Blind mouths(盲目的嘴)的说法,即属于“词语误用”。

其实,“词语误用”在修辞上也属于比喻的一种,因此catachresis也可译为“比喻牵强”。约翰生的《英语词典》里收有此词,对词的解释是:修辞中的比喻误用,比如词语原意被曲解误用,或者是因为无合适之词可用,一个词被误用为另一个词,像:耳朵听见“漂亮的”声音。(It is, in rhetoric, the abuse of trope, when the words are too far wrested from their native signification; or when one word is abusively put for another, for want of the proper word; as , a voice beautiful to the ear.)

古罗马教育家、修辞学家昆体良(公元35—100左右)曾经说过:“当语言无法满足表达需求时,‘词语误用’便成为必要的越界”。“词语误用”这种修辞手法通常用于诗歌创作中,诗人在缺乏合适词语可用时,故意使用“不恰当”或“不合逻辑”的词语组合,打破语言常规,营造奇崛效果,以给读者耳目一新之感,同时引发读者想象并作深入思考。诗歌语言本来就是要有意偏离日常语言的。“词语误用”可以创造出生动的意象,以有限的词语突出某一点,传达出诗人或者诗中人无限的复杂的情感。借助AI技术,可以搜到英语诗歌中“词语误用”的不少例子,聊举数例:

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但恩(John Donne)的代表作《别离辞:节哀》:两个灵魂打成了一片,/虽说我得走,却并不变成/破裂,而只是向外延伸,/像金子打到薄薄的一层。(卞之琳译)玄学派诗人最擅长使用奇喻和巧思(conceits),这里诗人用“打成薄薄一层的金子”来比喻“向外延伸的两个灵魂”,这比喻算得上“牵强”了。灵魂像金子延伸开去却不致破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16首:“爱不是时间的玩偶,虽然红颜/到头来总不被时间的镰刀遗漏;/ 爱决不跟随短促的韶光改变,/就到灭亡的边缘,也不低头。”(屠岸译)莎翁用收割庄稼的“镰刀”来比喻“时间”,旨在指出“红颜”和青春在“时间”面前的软弱无力,突出“时间”的威力。现代派诗人T. S.艾略特在《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写道:“我早该成为一只嶙峋的螯/慌忙窜爬过寂静的海床。”(黄国彬译)艾略特用“嶙峋的螯”来比喻诗中人普鲁弗洛克的生存状态,显示他一心要逃避现实,不敢在社交场合出现,给人一种割裂和疏远的感觉,塑造了诗中人既狼狈又尴尬的形象。再比如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里有句云:“我们停留在一座房屋前,它仿佛/地面隆起。”这里狄金森将“坟墓”误用为“房屋”,将“死亡”误用为“停留”,旨在模糊生死界限,突出“死亡”的日常感。

钱先生还举了苏轼《东坡志林》里的一个例子,在卷一《记服绢》(钱先生误写成《记服绢方》,可能版本不同)里,苏轼写道:“医官张君传服绢方,真神仙上药也。然绢本以御寒,今乃以充服食,至寒时当盖稻草席耳。世言着衣吃饭,今乃吃衣着饭耶?”(中华书局版,第13页)钱先生说,“漱石枕流”和“吃衣着饭”可以合成一对巧对,如王衍梅《绿雪堂遗集》卷八《移寓都府街》:“漱石枕流成故事,吃衣着饭试新方”。走笔至此,我突然想到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名字由来,据夏目漱石的传记所言:夏目漱石自幼喜欢汉学,曾在一家汉学私塾就读,打下了扎实的汉学基础,他原名夏目金之助,笔名漱石,取自“漱石枕流”典故。另外,上海静安区华山路上的一幢优秀近代建筑“枕流公寓”,英文名Brookside Apartment,原为英资泰兴银行大班于1900年建造而成,是一幢风格独特的花园住宅,中译名不失典雅,应该也是取自同样的典故。

总之,与英语中的catachresis在诗歌中的使用一样,汉语“漱石枕流”、“吃衣着饭”这种“颠倒以示奇”的修辞手法也于“骈语中习见”,如果能够做到文从字顺,就诗文而言可以免于偏枯,也可见出诗人的良苦用心。如果说英汉语中使用catachresis有什么不同,从上述例子中就不难看出:英语中多是指“比喻牵强”,而汉语中则一般是指“词语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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