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冬季风从西伯利亚吹来,恰如二十世纪俄国文化“西风东渐”,深刻影响了中国。
1月19日晚,在西湖边的纯真年代书吧,一场诗歌沙龙持续了四五个小时,到半夜才散去——《诗建设》沙龙第三期邀请刚回国的著名诗人、译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王家新,谈诗歌翻译及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对中国的影响。
沙龙现场
沙龙由《诗建设》主编泉子主持,蒋立波、倪志娟、江离、飞廉、楼河、范雪、余刚等杭州诗人参与对谈。来自浙江大学、浙大城市学院、杭州师范大学的学者、译者以及来自各地的读者,在书店不大的空间里济济一堂,王家新现场称之为“诗歌的船舱”。
他们的诗,影响我们一代人
王家新的名字,很多人不陌生。
他的《在山的那边》选入人教版语文教材:“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山那边是什么呢?/妈妈给我说过:海/哦,山那边是海吗?……”成为很多人关于诗歌的启蒙作品。另一方面,他翻译了保罗·策兰、叶芝、洛尔迦等人的诗,带领中国读者走近这些国外著名诗人,作品广为流传,喜欢保罗·策兰等人的中国读者,往往绕不过王家新这个名字。
这次沙龙,王家新带来了新出版的译作《我们四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这是俄罗斯诗歌“白银时代”四位重要诗人——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合集。相对于19世纪初期以普希金为代表的“黄金时代”,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俄罗斯诗歌创作迎来又一个繁荣,被称作白银时代。这些诗歌对中国诗人影响深远,包括王家新。
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王家新参加校园诗社,开始了诗歌创作。那首家喻户晓的《在山的那边》,就创作于武大校园。上世纪80年代末,王家新在《诗刊》杂志任编辑。此时,他的诗风有所改变,告别了青春写作,风格转向凝重。这背后就受到白银时代诗人的影响。
王家新在现场。
“我至今记忆深刻的是,1989年出版的一本《跨世纪抒情:俄苏先锋派诗选》,荀红军翻译。对我们一代人有深刻影响。”36年后,王家新回忆起当年,“有一次,我和多多(著名诗人)去参加一个聚会,多多唱了一段意大利男高音多明戈之后,意犹未尽地念了一句曼德尔施塔姆的诗:‘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对着满屋子的人说,‘瞧瞧人家,这才叫诗人!’”
这几位诗人命运都比较坎坷,比如帕斯捷尔纳克,以《日瓦戈医生》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在国内承受巨大压力,最后患癌症去世。但这些诗人从俄罗斯文学的传统出发,受到欧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同时反映俄罗斯社会巨大变革,这批诗人深刻反映了社会动荡和个人内心世界。他们给中国这一代诗人带来了什么?王家新用了三个词:美、高贵和精神力量。
1987年,第七届青春诗会,青年诗人合影。资料图。
比如北岛《回答》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对人性的洞察;比如古城、舒婷对自然和情感的细腻描绘;比如欧阳江河、杨炼、张枣等人对人类存在本质的追问;比如海子对生命和死亡的思索……
“对我这一代诗人,俄罗斯诗歌的意义不同寻常。”沙龙现场,王家新说,这些诗人记录了俄罗斯苦难而光荣的时代,同时“这些诗人构成了我们自己的苦难和光荣。”
当然,除了影响中国当代诗歌,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的传统,在布罗茨基(俄罗斯犹太裔,后移居美国,获诺贝尔文学奖)等诗人身上也得到了继承和发展。
王家新给读者签名
翻译是来着生命的召唤
1992年,王家新赴英国作访问学者。正是在伦敦,他第一次开始翻译俄罗斯诗歌。
茨维塔耶娃的《约会》是他最早翻译的作品。当时,他在伦敦参加了一个诗歌节,活动结束后,经过黑暗中的泰晤士桥,路灯下,王家新掏出了诗歌节发放的纪念册,封面上就是这首诗。“我一读就大惊失色,这是谁的诗?谁这样写?诗的头两句就一下子把我击中了:‘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茨维塔耶娃(1892-1941)
几年后,王家新在美国的大学里,度过半年时光。那时候他跌入人生低谷,意志消沉,整日不出门。从图书馆借来书看,其中有阿赫玛托娃的诗歌全集《没有英雄的诗》。王家新回忆,这部诗集陪伴他度过那段精神危机,帮助他走过生活的苦难。
多年后,王家新翻译茨维塔耶娃诗选《新年问候》(花城出版社,2014年),回顾人生,他说:“多少年来,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这几位俄苏诗人一直陪伴着我。在我的生活和写作中,他们一直是某种重要的在场。”翻译这几位诗人,是王家新生命中的召唤。“他们让我热爱、让我燃烧。”王家新分享给现场年轻诗人、译者,“翻译那些让你们热爱、燃烧的。”
《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王家新译,花城出版社,2014年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教授、译者倪志娟,曾翻译玛丽·奥利弗等人的诗集,目前正在翻译史蒂文斯的作品。作为对谈嘉宾,她与王家新交流了翻译中性别的隔阂、异化与归化的平衡等问题。王家新觉得,他不存在性别隔阂的困扰。他提到,乔治·斯坦纳在他的《翻译面面观》中盛赞庞德有一种“潜入他者”的能力。
“比如庞德翻译李白的《长干行》,李白从‘郎骑竹马来’写到‘坐愁红颜老’,语感并不统一,前面充满了淳朴,后面变成宫体诗。庞德在翻译成英语时,通篇以村姑的口吻,展现了他‘潜入他者’的能力。”
关于翻译中的归化(更符合汉语表达,读来更流畅)与异化(迁就外语,吸纳外语表达方式),王家新认为,归化翻译中比较极端的例子就是林纾,他在翻译《茶花女》等法国小说时,转译成文言文,删除关于性的段落。在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译者往往重视异化,保留一定的异质性。
穆旦翻译艾略特的《荒原》,就用了很多倒装句,传达原作的精神。比如“我说不出话,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尤其是最后一句,王家新说,穆旦翻译为“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而非“那大海荒凉而空虚”,在于保留诗句的重心和质感。
主持人泉子也认同,“信达雅”这三个字,信是第一位的,如果“雅”妨碍到“信”,那么不如不“雅”。
蒋立波、江离、飞廉、楼河、范雪等诗人在与王家新的对谈中,谈到了诗歌的时代性、俄罗斯文学抒情传统及其与西方现代主义的关系等话题。思绪漫无边际,所有人沉浸在关于诗歌、文化、回忆的分享讨论中。
在西湖边的这个寒冷冬夜,大家相聚在“诗歌的船舱”,暂时忘记时间。这场沙龙,是我参与过时间最长的一次读书会。
沙龙结束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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