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为年度大展,“问羽一宋代的艺术与自然世界”在浙江省博物馆开展已半个月。15件宋画,是杭州城展出宋画真迹最多的一次。不过,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宋画花鸟画艺术展,是“自然和科学”首次闯入“艺术和历史文物”。
策展人陈水华是浙博馆长,也是从事了近30年鸟类学、生物进化学研究的科学家。这场艺术跨界,会不会引起争议?果然,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感受,炸出一个讨论:我们去博物馆到底是去看什么?
展览中除了8家收藏单位、15幅宋代绘画真迹,还有28幅宋画高清图版与39幅现代鸟类摄影作品。策展人运用科学逻辑和艺术理论,以宋画中的鸟类为中心开展了一项前所未有的研究,却并不在乎某张宋画是不是网红,作者是谁也没那么重要。
看“问羽”不用排长队,但如何在晦暗的宋画、高清图版,以及鸟类摄影作品前,看出个意思来?先去会一会画里的那几只鸟吧,数百年前它们在杭州的微光晨曦下轻舞飞扬。而今,我们从宋画里看到它,从摄影作品里看到它,从望远镜里看到它,神形一分不差,仿佛穿越千年至少,可以看到宋人画家的写实。
在展厅的第一张真迹唐希雅(款)《花鸟图》里,你就会遇到一只核心(腰腹肌肉群)收得很紧的鸟:
一株遒曲的老柳,枝叶繁茂,鸟儿攀缘其上。这是个瞬间动作吧,因为难度太高了——它的上身几乎呈90°弯曲,而头部,又要继续地朝柳树根部的方向弯一个曲度,瞪大的眼睛亮晶晶,它显然是在追踪什么。
唐希雅(款)《花鸟图》绢本设色 纵25.8厘米,横34.8厘米 辽宁博物馆藏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露出来的一只脚,三根脚趾勾住柳梢的前部,一根脚趾在背面包围。它双喙闭拢,羽翼收缩着辅助身体保持稳定。紧张。
可是这张册页(纵25.8厘米,横34.8厘米)的小小一方空间里,整体氛围却又十分地和谐舒缓:柳树枝条横卧,树叶随风轻摇。
就像肖邦的降D大调夜曲,弹性的节奏,不疾不徐却错落有致。
1.
年初,因商借《瑞鹤图》未果,辽宁省博物馆向陈水华推荐了这件作品。初见,陈水华眼睛一亮——虽然上千年的绢本老旧,画面暗沉,他还是一下被唐希雅(款)《花鸟图》里的这只黑枕黄鹂的姿态吸引住。
之所以能够明确地辨识出“黑枕黄鹂”这个物种,因为画家的工笔描绘十分精准:这只鸟除了飞羽、尾羽丝丝黑色,通体敷了浅底色,过眼和枕部用浓墨染出黑色斑纹。
这是宋代花鸟画“形神兼备”的典范,陈水华决定借展这幅作品。
柳枝也透露了它的身份:黄鹂和柳树,CP组了至少一千多年。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写的就是黑枕黄鹂在柳树中欢唱。
南宋时杭州设置的西湖十景之一“柳浪闻莺”,“莺”指的也是黑枕黄鹂;黄莺是黄鹂的古称。
黑枕黄鹂的叫声↓
但是哪怕是陈水华这样鸟类学出身的专家,也并不是很了解黑枕黄鹂,这种鸟已经远不如几百年前常见。“夏天繁殖期,这种夏候鸟会从南方飞来西湖周边。运气好,偶尔可以实现柳浪闻莺。”
在城市里,黑枕黄鹂不像麻雀、白鹡鸰这样频繁地出现。有一种原因,可能是它们的色彩和叫声都太过张扬,很容易被天敌捕杀。
《花鸟图》里,画面没有以重彩设色——在真实世界里,黑枕黄鹂外形非常鲜亮,除了画家画出的黑色部分,黄鹂通体其实是鲜黄色的;加上它们的鸣唱清丽婉转,历来深得人类喜爱。
但是这么出众的品质,对鸟儿来说是十分致命的。
黑枕黄鹂 钱斌摄
2.
辽博此前也从未公开展示过这幅册页。
所以有点神秘的黑枕黄鹂,让有的观众产生了一个基本的疑问:画面是这个方向的吗?
纵然形态传神,黑枕黄鹂的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紧张了。它会不会只是停在树枝上瞭望、歌唱?——如果走到作品左侧,也就是将画面向左旋转90°,这只鸟似乎坦然多了:它立在树枝上,头上尾下,身体几乎是垂直的,右侧面完整面向观众。
唯一有点吃力的是,它的腿弯曲着,好像正在做引体向上。
如果将画面向左旋转90°,会不会看上去更日常一些? 原图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黄鹂会不会是这样站立的?生物学上行得通吗?
有点意外,陈水华说这个“引体向上”姿势,黑枕黄鹂也是可以立住的。甚至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问羽”布展时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们也曾考虑过这件册页的摆放方向。
当然,根据画作左下角“唐希雅”的题款、左上角宋徽宗“天下一人”的伪押方向,主办方最后决定保持黑枕黄鹂躬身低头的动态。
怪不得,展签里说,这只黑枕黄鹂是“随风摇曳”的,风怎么刮、枝怎么摆,它都能HOLD住。
只能说,这个黄鹂,核心太强。
3.
或者可以说,这个瞬间,画家“摁快门”太及时。
侧面完整地呈现,是许多宋代花鸟画中鸟的基本姿势,就像标准照。
这是古老的“正面律”的痕迹。比如5000多年前湖北居家岭文化的陶像小鸟,3000多年前三星堆文明神树上的鸟,西周的鸳鸯尊、鸭尊,春秋鹤顶方壶上的立鹤,战国帛画《人物御龙图》《人物龙凤图》里的龙凤鱼鸟,都是正侧面。
按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说法,正面律是“画所知”。那么唐希雅(款)的这张《花鸟图》,已经突破了证件照,生动地画出了非正侧面角度的“所见”,他画出了一个黄鹂在三维空间里的动态。
(西周)鸭尊 图片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战国)《人物龙凤图》 图片来源:湖南博物馆
生活中五代南唐的唐希雅,没有照相机和望远镜,他笔下的生动鲜活完全不失细节的精微与准确,是怎么观察得来的?
展厅里,《花鸟图》隔壁的一张故宫博物院藏佚名《绣羽鸣春图》,展示了宋代画家写生方法的直接证据:画中白鹡鸰的脚上,有一根细线。
这应该就是画家在创作这幅画时,面对的真实状态:白鹡鸰被一根细线牵着,绑在一块太湖石上,任由画家描摹写生。
画家有意无意留下的这根细线,解答了现代人的困惑:宋代的画家,很可能是活捕这些鸟类,然后用一根细线绑在其出没的生境中,或地面,或树枝上,任由鸟儿跳跃,依此来观察、写生,这样形和神都兼顾到了。
佚名《绣羽鸣春图》 绢本设色 纵25.7厘米,横24.1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早期鸟类摄影师,由于用胶片拍摄,为了准确拍摄鸟类在野外生存的照片,又不至于浪费胶卷,也常采用这一方法,活捉小鸟,用细线绑在树上,任由拍摄。当然,这根细线不能在照片中出现,否则就露了马脚。
在宋画中,大多数情况下,细线也被画家隐去了。但《绣羽鸣春图》的画家老老实实地写生到底,把细线也画出来。正是采用了这样的方法格物致知,大量身边偶然出现的鸟类,才被宋代画家捕捉到准确的造型和动态,再被认真地描绘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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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泠 陈涵 周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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