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八兄妹中最小的妹妹我,与大姐相差的年龄实在是太大了。在我四岁的时候大姐便生了她的女儿,我与我姐女儿常常是共吮吸大姐的乳汁,因此,大姐于我就如母亲般的存在。
大姐很早就住在城区,她的家是我们每个弟妹都可以长住的家。她从不吝啬从不冷淡,从来都热情地对我们,把自己认为最好吃好用的毫不犹豫地给我们。
记得我刚高考结束时,大姐为让我好好放松休息,她硬是骑自行车,自己都骑得歪歪扭扭的,带我翻山越岭,骑了二十多里路,将我从小镇带到县城她的家,每天吃住在她家。现在想来,当年心安理得地被大姐驮着,她艰难地上岭下岭,而车上是一个已成年的我,真的很令而今的自己汗颜。
大姐做得一手好点心。她总是从百忙中抽空给我们弟妹们做面食糕点,这是父亲的手艺,大姐是唯一的传人。每次只要我们想吃,她总是二话不说给我们做一大堆,让我们吃个饱,尤其作为小妹的我,总是很任性地让大姐做,仿佛大姐有使不完的力。
从没想过大姐有一天会做不动,需要我们做弟妹的为她做点吃的,去照顾她的起居生活。当我们稍微为她做点什么,她却总是过意不去,每次都不让我们知道她硬撑的辛苦,以及身体上的积劳成疾。
大姐在我们八兄妹中排行老二,但只有她是小学学历,因为她在15岁时就早早地承担起了为父母分担,照顾弟妹的责任。
她的少女以及青年时代我无从知晓,但从我三哥的文字中可略知一二。
“那年秋天,十六岁的大姐去杭城探望大哥,五岁的我闻之,坚持同往,母亲依允。无奈,大姐说,听话带去,不然把你放生。我答应,遂同行。杭州数日,游了西湖,看了景点。幼小的我感知了外面的世界真大真美。顽皮的是我将大哥准备让我们带回的一罐奶糖偷吃了一小半,大姐大哥也只嗔怪的说了一句,这个小鬼头,真是个饿煞主。”
“困难时期,食不果腹。大姐十五岁,大哥十八岁就为帮助父母照顾弟妹而早早参加了工作。那时大姐在饮食店上班,晚上开会后总会带回一杯馄饨让弟妹们吃。有时我们等不及睡着了,也会被叫醒吃几口,随后倒头又睡。有时白天我们也会到大姐的店门前看她们炸油三子、油条,看到我们的馋相,大姐总会买点什么让我们吃。”
“大姐二姐喜欢越剧,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俩在油灯下拿着追鱼的剧本唱。至今记得歌词,大姐总是唱:‘我张珍远道来投亲,蒙岳父啊,命我在碧波潭畔攻书文……’而此时,母亲总是抱着小弟,二哥小姐和我就站在边上静静的听。感受一些传统文化的传承,与温馨大家庭的和睦,它伴随着我们的成长。”
“如今时光不再,大姐走了,走得平静,匆忙。留下的是一丝淡淡的忧伤。”
这是大姐走后三哥回忆的文字。
2015年的冬天,大姐开始咳嗽,直到次年早春的某一天,与她打电话时,电话里还一直伴随着她的咳嗽声。于是,我与大姐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然后犹如晴天霹雳,大姐被诊断得了重病,并且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那一刻我的天就一下塌了下来。
为了让她在有限的生命里生活得有质量,我们大家都瞒着她的病情,而她自己也从不往坏的方面想,一直积极地与病魔抗争。每次以为她不行了,但总是有惊无险出现奇迹,又与健康人没什么区别。
住在五楼,正常人爬楼梯都吃力,但她每天一早去晨练,去菜市场,去与老朋友一起打球;并坚持自己坐动车往返于杭州上虞,去医院看病。我们去看望她与她聊聊天,反而总是她在关照我们,问寒问暖关怀备致。
一次大姐去参加了社区遗体捐献宣传活动,回家后,她就当即决定要把自己的遗体器官全捐了,并让女儿去红十字会领了表格,办了捐赠手续。“死去原知万事空。”她觉得活着时要开开心心,死了就一了百了,但把自己捐了,至少还能对别人有所帮助。她的这一决定当时我们兄妹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性格洒脱,乐于助人,但不知道她竟如此把自己安排了。
大姐与病魔一直抗争了两年多,终于支撑不了。在最后一次住院前,听她电话的声音那么轻微那么弱弱的,一改她乐观响亮的嗓音,我想我必须过来看看她。等我来到大姐家门口,门虚掩着,她已早早开好了门在等我,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原来她在卫生间呕吐,看到她卷曲倦怠的身躯,我真是一阵心酸。我赶紧给她泡了点燕麦片,让她趁热吃了,她努力地吃了一点,然后我让她躺在床上不要说话不要动。我说吃了食物吸收了才会有力气啊!
她说小时候也有这毛病的,经常头晕呕吐。她说还是小时候好,母亲会给她做吃的,自己不用动,我泪湿眼角。她是大姐,她自始至终的坚强,给人一种不需要被呵护的假像,甚至于绝症缠身的情况下,照样乐观旷达,并让我们被这一假象迷惑了她内心真实的需求,我们真的都是亏欠了大姐太多太多了啊。
大姐这次住进医院再也没出来了。从住院到去世,大姐经受了无比的煎熬和痛苦,每天看到她紧锁双眉闭着眼睛说不出话的样子,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以及对生命的无能为力和无助。但她一直强忍极度的病痛不流一滴泪,也不作一丝呻吟,于住院25天后的一个早晨,安静地闭上了她的双眼。那一刻我们围着大姐,目睹着她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卷缩,小下去。
遵照她生前的愿望,温州眼库的医生来摘取了大姐的眼角膜;然后浙大医学院来接大姐的遗体作大脑科学研究用。大姐解脱得简单而了无牵绊,她把自己看得如一朵轻云,轻轻地飘走了,飘向了天空。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大姐的眼角膜使二位盲人重见了光明,大姐的双眼通过他们得以重生。大姐依然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目视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看着我们,照料着我们。
又是一年的深秋,门前一地的菊花已长出小小的花蕾,带着露珠,带着薄雾,带着忧伤在秋风中摇曳。
大姐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六年了,期间断断续续地写过关于她的一些文字,但一直无法静下心写成文,每次想写她,又突然心里非常难过。实际上以我的拙笔,是没办法将“平凡”“了不起”统一在一个人身上,但大姐就是一个平凡又了不起的人。
大姐把自己都捐献了的决绝和伟大,犹如这孤傲的迎风站立的花儿,是一些没人可以看懂的寂寞,也是一种没人敢于触摸的清丽,但却是让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的颤栗的感动。
那些深了又深的回忆,是秋风潇潇处,一遍又一遍的念殇;那些深了又深的思念,是秋雨绵绵时,涩涩的无法言语的悲伤。
难忘有一年她得知我遇到困难,一付心急如焚般地来我办公室时的样子,要将她多年积蓄下的微薄的退休工资给我,我一个比她收入高很多的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她的省吃俭用?虽然当时确实困难,但我绝对不会要的。有些人和事没有强烈的表达和喧哗,但却会直抵你内心深处的柔软和感动,甚至伤感。大姐待人不掺杂质的真情与温暖便是如此。
想起大姐总是有太多的伤心,有太多的眼泪,也有太多的无以为报。花叶上斑斑点点,那是上苍洒下的眼泪,也是我思念的泪水。如果生命有轮回,愿来世我仍是你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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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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