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见人将锅巴涮涮倒掉的,我见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认得几个字的中国人,都应该知道李绅那首悯农诗。20个字,反映了作者对农民的体恤,对粮食的尊重。还有道德的呼唤:不管你多富,你也不该浪费、糟贱粮食。
世世代代,浪费粮食被认为是可耻的,罪孽的。我娘家那边,大人给小儿喂饭时,若有饭粒落在桌上,必捡起来塞入口中。待到孩子们自己能拿碗筷了,吃完饭的碗底一定要检查的,若有遗粒,必须一粒粒捡吃光,否则不让下桌。我邻居一位老人更为严厉,哪个孩子糟蹋了粮食,他就恶狠狠地骂:叫雷公劈死你!叫你下辈子变作畜牲,光吃草吃不上粮食!
《聊斋》里有个富有的大胖子,年轻时“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籍满地”。人家送了他个外号,叫“丢角太尉”。这家伙到了暮年,却穷得连饭也没得吃了,胖人一瘦,就瘦出奇观:两肱松垮的皮肉如布袋一样垂下来,别人又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募庄僧”。我想,这就是暴殄天物的报应了。
以前乡下人用大铁镬做饭,烧的是柴火,那饭烧得比城里的好吃,且要结出一层厚厚的锅巴。乡下的孩子没有零食,吃锅巴就成了兴高采烈的事。那东西喷香,有嚼头,吃了又经得起饿,所以极受欢迎。如果再奢侈一点,在锅巴上涂点猪油,撒些白糖,再用文火稍稍加热,待到白烟腾起,那锅巴会噼啪轻响。热乎乎地铲下来,就是天下最好的美食,孩子们争啊,大人们也抢,争出一屋子的热气腾腾和喜气洋洋的。
遇到年成不好,农民们就“撮米煮成粥一瓯,微风吹得浪咻咻”了,哪来的锅巴?大凡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都经历过上世纪那可怕的三年。那时候的物质匮乏就不说了,单说粮食,城镇居民每月还有二十几斤的粮票,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民们,却常常得用瓜秧、薯藤、苎蔴叶、甘蔗渣、浮生植物和观音土充饥。
我们家因为有母亲的每月的30斤定量粮票,比纯粹的农家要好些,但弟妹们还都饿得两眼青几几,瘦得皮包骨的。母亲得了浮肿病,脚背一按一个坑,这些坑坑半天都起不来。有一天母亲在课堂上讲课,两眼一黑就昏死过去了。她的同事们急忙请来赤脚医生,那时的医生真好当,一勺葡萄糖粉冲水喂下去,母亲就悠悠地醒过来了。
村子里有些个十来岁的女孩被送到深山冷岙里,给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当童养媳,她们被叫做“换番薯囡”。因为大山里天高皇帝远,山民们可以多种几兜薯类几茎玉米,不怕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而割掉。
所以当年的人们对粮食是诚恐诚惶的。有一回我乘瓯江轮船从温州回家,同船的一老者忽然号啕大哭,原来他从亲戚家借来的30斤大米被人偷了,遍找不着。绝望的老汉顿足捶胸,呼天抢地,最后跃入了江中,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汹涌的激流吞噬了。
待到我做母亲了,国家形势已经转好,但“粒粒皆辛苦”的格言却不敢忘怀,并言教身传给孩子们。那时候椒江人煮饭烧原煤,有一回,我9岁的儿子把饭烧糊了,我下班回家一看就急了,我把那焦黑的锅巴铲出来,责备儿子说: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浪费了多少粮食!哪知儿子胸有成竹,他干脆不吃饭了,捡一块锅巴填进嘴里,嚼得卡嘣卡嘣响,一边振振有词地说:旧社会你想有得吃吗?他说一句,吃一块,吃一块,说一句,在围观邻居的笑声中,他把那碗黑炭般的锅巴全喂进肚子里。
零食小吃锅巴。视觉中国。
现如今,只要有钞票,随处可以吃饭。物以稀为贵,粮食多了就不那么珍惜了,丢角太尉、弃皮小姐也相继出现了。我在外面吃早点时,经常目睹那些追求苗条的女生们买了包子,掰开,或吃了肉馅,把皮儿丢掉,也有反过来的,吃了外皮,把肉馅丢掉。一个早餐下来,泔水桶里就落下半桶的剩面条和包子角,看着叫人心痛。我回家后就对我的儿孙说:你们能吃多少东西就买多少,千万不能吃一半丢一半,粒粒皆辛苦啊!
去年的一天,我带着孙子参加一个宴会,最后服务生给我们上来一小碗米饭。我扒了两口就打住了。起身离席时,孙子看看我,看看我碗里的剩饭,颇为认真地问:奶奶,是不是大人就不要“粒粒皆辛苦”了呢?
我怔了一下,答不上来了。但这事对我触动很大。是啊,什么叫环境熏陶?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从那以后,我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在外吃饭,尽量少拿,决不剩下;家里做饭,量米入锅,算得准准的。若来了客人,不免有了剩饭,下一顿必要泡饭吃掉。但有一难题,就是电饭煲底部粘的那层薄薄的锅巴,很难对付。用水泡泡,下顿合米再烧,那饭便不香了。渐渐地,让我摸索出经验来了:每次盛完饭后,我把电饭煲的加热键再按下,待到重新跳键,那锅巴就基本脱离锅底,我就拿着这个和锅底一样大小的锅巴,卡嚓卡嚓的嚼着,越嚼越有味,越吃越香。吃锅巴还有个好处,既锻练了咀嚼肌,又坚定了牙齿和牙床。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常将有时思无时”,我要将吃锅巴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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