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后,正是江涵秋影的时节,第一届“浙版集团杰出作者大会”在杭州举行,结束上午的议程后,作家、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带着两本新书,做客钱报读书会。
钱报读书会现场
10月20日下午,“陌上花开:从春秋到空山——李敬泽新书分享”活动在浙江文学馆举行。围绕着《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空山横》两本新书,李敬泽对谈浙江省作协主席、作家艾伟,浙江大学教授、评论家翟业军,读书会由浙江工商大学金收获写作中心副主任萧耳主持。
从前慢:怀念那些读春秋的日子
《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收录了53篇杂文,围绕春秋时的圣贤、王者、刺客、君子等人物以及充斥痴与醉、血与勇、道与义的历史事件。文章不长,2000到3000字一篇。
李敬泽喜欢春秋时代的历史,他出差途中常随身带一本《左传》读。读书会开场,主持人萧耳问道:李敬泽为何如此偏爱春秋时代,一而再地读?
李敬泽回忆起青年时代。
北大毕业后,他在《人民文学》杂志当编辑,“现在回忆那段时光,好像日子很空旷,工作也没那么忙,也没有什么志向。”一个文学编辑,没有写作欲望,不上班的时候他做两件事:一是跑去什刹海游野泳,二就是读《史记》《左传》。
《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Key-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
李敬泽忘了当时为什么选这两部书读,只记得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太闲了,回想起来特别幸福。《左传》是记录春秋时代的,《史记》相当一部分篇幅也是写春秋的,青春时代的李敬泽感受到春秋之壮阔,感受到一种心驰神往的力量。司马迁和左丘明,也教给他什么是好的中国文章、什么是有力量的汉语。
正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轴心时代”,公元500年前后,古中国、古欧洲、古印度同时出现了人类文明大突破。春秋时代对中华文明、世界文明的重要性已经被广泛认知。李敬泽说,以孔子和儒家文化诞生为代表,春秋时代决定了我们中国人、我们的文化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今天,受影视剧和历史小说的影响,我们对唐宋元明清的历史很熟、对秦汉三国的历史也很熟,但对春秋的历史往往陌生。李敬泽面对《史记》《左传》,感觉到春秋时代的伟大、感觉到文字的伟大,也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希望带读者去感受这种伟大与渺小。
“通过我渺小的努力,如果能让读者去认识春秋之壮美,认识太史公、左丘明文章之壮美,我就觉得很满足了。”李敬泽说。
在艾伟看来,李敬泽书中对于春秋的想象,就像一篇篇微小说,有情节、有人物,让历史故事重新演绎了一次,读起来非常愉快。
六经注我:让我们去去油腻吧
读书会上,有读者提问:春秋最让你触动的历史事件是什么?李敬泽提到的是一件小事。
公元前489年,吴楚两个大国混战,周游的孔子在战争中厄于陈、蔡,绝粮七日,学生宰予饿晕了,子路、子贡动摇,感叹“可谓穷矣”。
孔子说,“是何言也?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穷。”坚守仁义的君子,遭逢乱世叫得其所,怎么能叫穷?反省自己“不疚于道”“不失其德”,大寒时节,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李敬泽
如果真理不能兑现为现世的成功,真理就一钱不值了吗?李敬泽反问。“一个人、一个文明的意义,不是以世俗的成功——你混得多好、当多大官、挣多大钱——不是以这个为衡量的,孔子把对真理、对正义的追求当作人生的至高价值,他告诉我们这个是最重要的。”
李敬泽说,“我认为,这是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是我们文明的关键时刻。”
翟业军在《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中,读到了李敬泽自己。2500年前的那个时代,像中华文明的少年时期,像人刚刚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对世界任何东西都是新奇的。文明诞生之初,做人应该怎么做?
翟业军说,“于是就有一批义人、英雄挺身而出,他们试图给大家放个样子。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个时代非常天真、单纯,同时非常辽阔、无边无际。我想正因此,春秋才会深深吸引李敬泽老师,也正因此,李敬泽老师在春秋时代遇到碰到很无数的人和神。”
钱报读书会现场
那个属于郑庄公、晋文公、赵盾、孔子、伍子胥、专诸的时代,“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理想的投射”,“所勾画出来的春秋就是一个理想自我。这个春秋有多么豪气、质朴、稚拙、天真,写作者就有多豪气,质朴、稚拙和天真。”
在李敬泽看来,读明史清史,恶人作恶真叫阴暗猥琐、恶得百转千回。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少年时代的春秋,人们的世界没那么复杂。“当他们决心做一个好人的时候,那是惊天地泣鬼神;当他要为恶,他像个坏孩子一样的,突然就为恶,带着一种对世界天真的恶意。你会感到他也有一种儿童般的坏,坏中自有儿童般的明亮。”
历经漫长历史的洗礼,我们少了些童心,多了些市侩、油腻、精致的利己主义。李敬泽遥望春秋,遥望我们民族精神史上永恒的魅力,感叹我们需要经常回去——顺着左丘明、司马迁的笔回到春秋,找回一点童心、不要那么油腻。
生活要有松弛感:从演讲和“打鸟”说起
不同于《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是书面写作,《空山横》是口语演讲的整理。16次演讲,从曹雪芹、鲁迅、杜甫、汪曾祺,谈到跑步、鹅掌楸、超级AI。
12年来,每一届春风悦读榜颁奖典礼在杭州颁奖,最后一个环节一定是李敬泽上台致辞。《空山横》收录的只是他演讲的一小部分。
《空山横》译林出版社,2024年
艾伟和翟业军像很多人一样,盛赞李敬泽的演讲。艾伟说,李敬泽胃口很好,是一个美食家,“我觉得他有一个驳杂的胃也有一个驳杂的知识体系”。李敬泽的演讲从我们的日常生活出发,往往展开博大的时间和空间尺度,尤其有一种苍茫感。《空山横》记录的这种苍茫感,也许跟读《史记》《春秋》有关系。
翟业军说,李敬泽演讲,就像在花园里闲逛,这边一棵草,那边一朵花,远处还有一根枝条,看起来毫不相干,组合在一起,却是一个美丽的花环。是李敬泽的强大的“我”,看出了不相干的事物本质上的关联,在他的讲述中,万物都是相通的、此呼彼应的。
艾伟、翟业军眼里,李敬泽演说很从容,但李敬泽每次上台,都很紧张,“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常常脑子一片空白,逼迫着自己站在这,要在一片沙漠里憋出一簇花来。讲完了,花憋出来了,是很爽的。”
在现场读者提问中,李敬泽分享了他著名的演讲艺术的背后体验。李敬泽的对话内容,刚好构成一次演讲,给人启发和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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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说,准备好课件、上一堂课,或者写好一篇演讲稿上台念,一二三四列得很清楚,就像端着枪打鸟。瞄准了,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把鸟打掉,很有价值。“当然这是在学问意义上,现在提倡生态保护,大家不要真的乱打鸟。”李敬泽开玩笑。
以高度的目标性去打鸟,这很好,但李敬泽不喜欢事先弄一个准确的稿子,不喜欢进入“打鸟”的状态。“我更在意的是拿着望远镜追着那个鸟,看鸟能飞到哪里。”
“正是在这样一种相对自由、不可预料、没有把握的状态中,不妨让自己的思绪有一些意外的、新的、有意思的想法冒出来,在事物之间建立一些意外的联系。”“我们现在不管做文章还是输出观点,都太讲精确性,太讲目标精确,常常忘了享受自由自在的过程中,意外冒出来的那些东西。”
“有的时候我们可以松弛一点,不需要上来就端着枪要找一只鸟,这太不松弛、太有目标感。其实就像旅游,如果在旅游中太有目标感,一下车就找景点在哪、照个相出个片打个卡、马上奔赴下一个,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失去很多乐趣,失去很多属于我们自己的风景,失去很多发现的可能。”
“同样的,我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思考的时候,不妨松弛一点,目标感不那么强,也许我们会有新的发现,会发现这个世界更多有意思和有意义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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