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郊的学校接送孩子,要经过村边的一大片菜地。已是秋分白露时节,还未经霜的菜地,各色瓜果蔬菜长得还是挺热闹的。
随风轻舞的玉米秆上,玉米苞不知跟谁生气,正在吹胡子瞪眼;铺满绿叶的丝瓜架上,一朵朵小黄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正在摇头晃脑地谈情说爱;慵懒的毛芋,躲在招摇的芋笠帽下,悄悄地享受主人的滋养,准备再生几个芋艿儿;满地的番薯藤,你挤我,我挤你,挤来挤去抢地盘;萝卜菜秧却刚从地底里探出头来,顶着两叶小脑袋,稀奇地张望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地坎外的小溪水,“哗啦啦~哗啦啦~”地唱着歌,一路欢快地向前奔跑。
菜地边,一个老人,正慢吞吞地把地里清出来的杂草,丢弃的茎叶、根块,堆在一起,燃起火,准备烧一堆草木灰,为他那些心爱的宝贝追追肥。
暖暖的暮色中,一缕青烟,慢慢随风飘散开来,河边的垂柳,山脚的青松,都笼罩在一片薄薄的烟雾之中,一股草木灰的气味在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
夕阳柔柔地照着大地,近处的山峦,在云朵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暗淡;远处的山峰,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反倒看得更清楚了,恰似一幅层次分明的山水画展示在眼前。
这风,这景,这烟,这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恍若回到了故乡的秋天里,回到了上山头的灰铺前。
秋天,是儿时最爱的季节。
连绵不绝地春雨天,还要漫山遍野地找寻猪草,挺让人厌烦的;骄阳似火地夏日里,早起晚归整日泡在稻田里抢收抢种,着实累得令人发怵;凛凛如刀地寒风里,满是冻疮的手脚又痒又痛还不敢抓,太过难受了。
唯有秋天里,云卷云舒,和风舒畅,阳光温和而不炎热。那满地的番薯叶,再也不用为拔猪草而发愁;那漫山漫坞的瓜果,吃得我们小肚子滚圆。还有那更难忘却的,大人小孩,全生产队人一起在灰铺前烤豆荚,煨番薯的欢乐时光。
灰铺,是山区农民在田间地头空旷处建造的小土房,三面墙,前面空,两边放置一些光滑的石块供人休息,是生产队置放农具和肥料,烧草木灰,及农忙时节吃饭休息,暴风雨时躲避风雨的场所。
没有化肥的年代,草木灰就是农民自制的有机肥。草木灰具有抗寒、杀菌消毒、抑制病虫害发生、促进作物茎秆健壮等作用。
烧草木灰,我们老家也叫焐灰。先要上山割些狼衣(学名芒萁)和茅草,还要铲些带土的草皮,堆放灰铺里或灰铺门口,晾干水汽。烧草木灰时,要挑个晴朗的日子,一层狼衣茅草,一层草皮,还要加一层土,这样一层层叠加,最上面加上厚厚的泥土,垒实压好,然后从最底下点火。
烧草木灰的都是队里做杂工的老人,在完成烧草木灰所有的准备工作,点火之后,老人们掏出旱烟筒,对着燃烧的灰堆,吸一口气,点燃烟锅里的烟丝,烟锅随着“叭嗒、叭嗒”声,一闪一闪地亮着暗火。
整个灰铺都笼罩一片青烟中,烟雾袅袅升起,随着晚风慢慢地散开。老人们坐在灰铺门口的石块上,美滋滋地吸上一口,吐出的烟圈,和着从房顶的瓦缝中钻出来的烟雾,一起弥漫开来。
站在灰铺前,放眼望去,一幅醉人的金色画卷,正在大地缓缓铺开。一颗一颗谷粒结成穗,一穗一穗稻头连成片,一片一片梯田连成林。水稻用它朴素无华的质地和本色,将梯田渲染成一片金色海洋,顺着层层梯田,连绵漫延。
什么时节的水稻最美?对庄稼人而言,不正是丰盈成熟的水稻,顶着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摇曳之时吗?丰收的期许,正在变为现实。
“咚……咚……”
山下,翠柏掩映的延福寺里,传来千年古钟厚重的回声。那青烟,伴随着钟声,传得很远,很远。整个山谷,都充满了草木灰的味道和千年钟声的回响。
草木灰燃起的烟雾,犹如烽火的信号,即将收工的队员,向着灰铺聚拢。队里几位比较活跃的年轻队员,伟平,小进,跃进等,起哄着“烤豆荚哦!烤豆荚哦!”一贯严厉的德法老队长,似乎也被他们快乐的情绪感染,露出难得的笑容,说:“你们要烤豆荚就烤一点吧,但不许浪费糟蹋了!”
得到了队长的批准,几个小伙子,赶紧去稻田边的田塍上,挑选了一些长满成熟豆荚的田塍豆,连根拔回来,捋了叶子,大伙儿都各自抢来一树豆萁,围在火堆边烤起来,伟平他们又去挖了一些番薯,埋进火灰里煨起来。
绿色的豆萁在火中渐渐变黄,毛茸茸的豆荚被火烧得“嗤嗤”作响。豆荚有些整个掉到火灰中,有些“噼噼啪啪”地炸开了,青豆直接弹入火灰中。等到豆荚全部烧落,大家用豆萁扑打火堆边的余火,扒开灰堆,寻找烤熟的豆荚和豆粒。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捡起豆荚剥开,也不怕烫嘴,把冒着热气,绿色晶莹的青豆塞进嘴里,轻轻一咬,一股清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原汁原味的水嫩青豆散发出的美味,真是妙不可言!
煨在火中的番薯散发出阵阵焦香味,我用豆柴在火中拨出黑黝黝的番薯,拍打拍打身上的火灰,等不得凉下来,捡在手上,在两手间来来回回颠几下,拍打拍打,对半掰开,红红的薯心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诱人的薯香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父母还来不及说让我慢一点,别烫着,我已猛咬一口,烫得嘴巴“吸呼吸呼”,又是吸气又是呼气,却舍不得吐掉那口又香又甜的番薯。
一开始围在火堆边埋头抢吃的人们,经过一番烤豆荚和煨番薯的美味享受后,开始抬头交谈,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对方像个大花猫。小伙姑娘、小媳妇大老爷们,开始互相追逐,把黏附在手上的炭灰往对方脸上抹,烤豆荚进入了高潮时刻。
伟平、跃进他们这些小伙子或追逐或偷袭,姑娘们尖叫着躲避着,落了单的小伙又被小媳妇大媳妇按倒在地抹了个包公脸,孩子们也互相追逐,互相抹黑。
欢乐的气氛就像电影里的篝火晚会,一向不苟言笑的德法老队长和几位队里的年长者,坐在灰铺边的石头上,叼着旱烟,乐呵呵地看着社员们难得放松欢乐的一幕,未加干涉。
老队长笑眯眯地问蹲在边上吃番薯的我:“听说你还没上学,可百位数内加减已经算得很快了,我考考你,我们队里的三公,今年八十一岁了,你家三兄妹和父母五口人,全部年龄加起来,和三公比,哪个大?”
我上学前,整天跟着在生产队当仓库保管员的爷爷,就已学会两位数加减,而且熟记了十二生肖,只要报出年龄,我就能算出生肖来,当时也算是闻名队里,大人都喜欢出题给我做。我心里一阵默算,回答队长说:“我们全家五人加起来刚好八十岁,比三公还小一岁。”队长赞许地摸摸我的头:“嗯,不错!”。
旁边的祖生爹有点不相信我算得又快又准,边上的人便怂恿他和我比一比。于是,由队长出题,我们一老一小便开始比赛,几道题下来,他终究不及我算得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笑他一个大人还比不过一个小孩。从此,就有更多人碰到我就要出题给我做。
一晃,已四十多年过去了。
而今,我带着家人离开故土,来横店开超市也已二十年了。儿女自幼在超市长大,放学回家,他们面对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各式各样的青豆、黄豆、豌豆、开心豆,兰花豆和怪味豆,以及袋装的、罐装的各种口味的薯片——有原味的、番茄味的、烧烤味、黄瓜味、青柠味,还有麻辣锅味的,每每都纠结着不知挑哪种好。
前两天小儿生日,孩子们欢笑着、互相追逐着,用奶油互抹对方的脸,坐在桌旁观战的我,看着他们花猫一样,一片黑巧克力、一片白色奶油的脸,笑呵呵地分享着他们的欢乐与幸福。
脑海中,忽然浮现,老队长他们吸着旱烟,坐在灰铺前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烤豆荚、煨番薯,追逐着,互抹着。
没有返程的人生列车,沿着时间的轨道,在春夏秋冬的轮回里,一轮又一轮,不停前行。
曾经同乘的三公、老队长和那些烧草木灰的老人,早已下车;伯伯、孃孃、父亲,甚至当时的小青年小进,跃进,都已经先后下车。不断地又有新人上车,来到身边,或远或近,或亲或疏,陪伴自己前行。
窗外的风景,走过春天,走过了夏天,又来到了秋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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