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低调而奢华的柏树巷

当瑞安中学一个老教师跟我说，你家老宅拆迁，那水井上一块青石板盖被人拿去卖了的时候，我感觉心被挖了的那么痛。这座伴随着我生活多少年的老宅，现在随着瑞安南门组团拆迁灰飞烟灭了；老宅都不在了，水井上青石板盖焉能独存？

而记忆中的柏树巷和我的老宅在我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

邮电南路往南走至范大桥路口右拐，一条由东向西的小巷：宽二三米，长五六十米，两个左拐，就是柏树巷的全部了。

柏树巷就只有这么短这么窄，但这短而窄的小巷从清朝末年到至今孕育出历史文化名人洪炳文、瑞安诗人洪彦超、瑞安中学高中部创始人王超六、当今医学界名人张文宏，中国小发明专家洪景椿……柏树巷真是块风水宝地啊！

一

我的外曾祖父洪炳文（1848年——1918年，晚清文坛上一位成就卓著的剧作家和诗人），他的故居名曰“花信楼”，就坐落在小巷之中。花信楼是一座坐西朝东三间两层楼房，楼房前有道坛，后有花园和水井。我坐在二楼卧室中,往东看，看到瑞安隆山上的隆山塔；往西看，看到瑞安西砚山上的先贤亭。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风水绝佳的楼，在当时乃至今日的瑞安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吧。

就在这座风水绝佳的老宅中，洪炳文就坐在二楼南面的房间里，太阳暖暖地照在他坐的藤椅上，他文思泉涌，佳作叠出，在几十年间创作了戏剧、诗词、科幻小说等90余种作品。

他在戊戌事变后应约在瑞安中学担任历史地理教席，作为一个爱国的、正直的知识分子，他在瑞中一边教书一边创作，既教给学生历史地理知识，又以自己的作品给学生以爱国主义的熏陶，比如他的剧作《水岩宫》写瑞安民女陈氏遭倭寇掳掠而宁死不屈，在主题意义上已远远超出一般的礼教名节，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剧作《黑蟾蜍》写刘永福死守台南，浴血奋战，给日本侵略者以迎头痛击，是一曲气壮山河的悲歌……他的剧作以及剧作中表现出的爱国精神，一直以来影响着瑞安的百姓以及他的后代子孙们。

他的大孙子洪彦超（1914-1958，我的舅舅）就继承了他爷爷的余风，是一个正直，敢说真话的诗人，他经常写诗嘲弄权贵，臧否时弊，他在上世纪40年代对当时的国民党县长的腐败深为不满，就写了对联：天高三尺 宰瑞第一；横批：德仪在仰。讽刺国民党县长搜刮民脂民膏入地三尺的腐败行径，表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和正义。

也就在这段时间，洪彦超被瑞安中学邀请担任数学老师，据说数学教得出神入化，深受学生爱戴。我1982年大学毕业在瑞安中学担任语文老师，他从前的学生——我的同事柯方骏老师、张锦鹤老师就经常对我说起我舅舅的逸闻轶事；后来我写了《名门一怪才 诗情满瑞安——记我的舅舅洪彦超》一文，发表在《瑞安报》上，瑞安十中退休老师蔡兆铭看到后对我说起他的老师——我舅舅对他的教育，说到细节处动情乃至抹眼泪，可见舅舅在瑞安中学教书时对学生的影响之深，以至于学生都到了80岁的高龄，对恩师的教导仍然念念不忘。 

洪彦超除却认真教书之外，他最痴迷于斗蟋蟀，那些学生知道老师有此爱好，捉到上品的蟋蟀会送到柏树巷我家老宅中，如果蟋蟀成色特别好，我舅舅就会故意当着学生面把蟋蟀摔在老宅的花园中，诳说蟋蟀品相不好，然后夜里拿着手电筒去把蟋蟀找回来。

虽然我和外曾祖父、舅舅没有机会谋面，但是我们都在瑞安中学担任过教师，我们祖孙三代在瑞安中学隔空传音，都在为瑞安的教育出一份绵薄之力。

二

冬日有暖阳的日子，我经常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背靠着我家门口的墙上，他就是1943年瑞安中学高中部的创始人王超六先生。他家住在我家左手边，和我家隔着一间房子，因为他家的前门被邻居家的房子阻挡，家中非常阴暗，他只能走出来靠着我家的墙壁才可以晒到太阳。平素我从家里出来看到他时，他总是微微一笑，然后把那驼起的背耸耸，几十年间几乎没有对话过。他知道我在瑞安中学教书，但他从不曾说一句，你教书的学校高中部是我当年创办的。

后来才知道，他把他岳父项骧先生（1880-1944上海复旦大学创始人之一）在留学美国购买的《哈佛丛书》捐献给瑞安中学；他把家中值钱的古玩和妻子陪嫁的金银首饰捐献给国家用于抗美援朝购买飞机；他送大儿子参军保家卫国……

他的低调和谦逊让我们肃然起敬。

1991年他这个浙江省文史馆员带着满腹学问走完了他的一生。

瑞安老街。资料图。视觉中国。

三

跟我家老宅正对面，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柏树巷，有一单间二层楼，这是张文宏（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主任，瑞中87届高中毕业）的家，他家二楼的窗户正对着我家二楼的窗户，我在家中二楼窗前，可以看到张文宏一家在一楼吃饭、玩耍，张文宏兄弟俩在二楼桌子前做作业的情景，我甚至能听得见张文宏的妈妈（施爱兰，城关一小的数学老师）叫唤孩子吃饭、做作业、批改数学题的大嗓门，可以说我是看着张文宏和他哥哥张文宇（浙江财经大学金融科技学院院长兼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瑞中85届高中毕业）读完小学，考进瑞安中学初中、高中的。

后来我在瑞安中学教书，每天晚上坐在窗前备课，有时灯点到很晚，张文宏的妈妈就说，你看，对面葛老师都当老师了，还要备课到这么晚，你们还不抓紧时间读书啊！现在想来心酸，那时能点灯到半夜的不就是老师和学生吗！一般人家哪舍得点灯呀，晚上天黑后就早早上床了，为的是节省那一点灯钱。可是张文宏家夜里的灯总是点到半夜的，既照亮了巷子里走夜路的的人，更照亮了他们兄弟俩人生的前程。

历史上许多名人的成功不仅有他们自己少年时候的勤学苦读的背影，也都有父母的用心教育的背影。我记忆深处，张文宏的妈妈对张文宏兄弟俩的教育相当严格严厉，张文宏读小学时一次数学考试得了99分，他妈妈抄起鸡毛掸子打他，他在家中狭小的空间里躲避着，正坐在窗户旁的我听得到她妈妈严厉的责问声，也听得见张文宏的申辩声，我赶紧穿过小巷叩动他家房门问，为何99分还打，他妈妈说，那1分怎么丢失的他弄不清楚，就要打。原来他妈妈的严责，并不是仅仅因为多一分少一分，而是追究丢失一分的原因。

正因为有如此认真的不宠溺的妈妈的教导，才有张文宏一路上走过来踏实而坚毅的步伐。好读书，求甚解，或许就是张文宏的妈妈对他的教育方式，或许就是张文宏读书、工作、研究的指导思想吧！

四

从我家门前小巷再向南走十几米，靠左手一个大门台，里面是一个大院子，是洪景椿老师（1938——2018）老师的故居，他是瑞安中学物理特级教师兼科技辅导员，全国中小学创造教育先进个人。

那时我当班主任，他担任我班学生的劳动技术课程。开学刚发教材，学生惊讶地发觉他们手里捧着的全日制高中《政治思想》教材，里面有一章节“小发明”，其中的事例竟然就是洪景椿老师指导瑞安中学学生小发明的创新教育优秀成果。学生们在惊讶之余，对劳动技能这门功课更加投入更加入迷，在洪景椿老师的指导之下，学生搞“小发明、小创造、小论文”蔚然成风，他指导学生发明的作品，获奖超1000项，获专利超100项，6项转让工厂生产，瑞安中学因此被誉为“小发明家的摇篮”，瑞安市成为闻名全国的专利市，他也被亲切地称为“小发明之父”。

洪老师的创新思想对学生的启蒙和影响是深远的，张文宏的哥哥张文宇回忆起恩师洪景椿时钦佩地说：“洪老师身上跨学科协同创新的素养与情怀，也为我今后从事数字化转型和人工智能方面的科研与教学工作，埋下了启蒙的种子。洪老师呵护学生好奇心、培养刨根问底之品质，更使人终生受益。”

这么大牌的老师，做人却非常谦逊而低调，如果有电视台报纸来采访，他都是一推再推，甚至以上课为由拒绝采访；和同事相处，从来没有以大牌老师自居，任何老师跟他搭班，都是非常愉快的。

我作为他的同事和邻里，对他这么谦逊善良的品格由衷地钦佩。

柏树巷这么短短的小巷，只有我家有口水井，大旱年里，这水井是整条巷的“活命水”。作为一个邻里，洪老师在大旱年也经常到我家水井打水，其他人总是秉着“懒人担满水”的习惯，水打得贴着水桶的边沿，然后跌跌撞撞担出来，其结果就是把我家的中堂地上洒得到处是水，搞得我们家人走路都要小心翼翼，深怕滑倒；而他担出来的水，浅浅的，担到中堂时也是非常小心，深怕水洒到地上。做人这么谨慎，心善而仁爱，让人高山仰止！

指缝太宽，岁月太瘦。

一晃眼，半个世纪过去了：

低调而奢华的柏树巷在人世间消失了。

柏树巷真的不在了，以后瑞安还有哪条巷子能出这么多人物啊！哀哉！我的柏树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