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的袜子产量占全国的70%,占全球的1/3。诸暨的袜子生产,大唐镇占大多数,故大唐被命名为“袜业小镇”。而生产袜子的起点是一个叫城山的公社。因此我们不能不说一个叫张金灿的人。
8年前我在老何夫妻经营的滑润油经营部第一次见到张金灿,老何介绍说他是我诸暨中学同学,现在是绍兴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原来做袜子企业。第二次是今年7月初老何家,张金灿向我讲述了最早他做袜子、修机器的经历,这让我产生了极大兴趣。
那是1963年春天的一个周日。城山公社大松树村有口大水塘,正在就读城西民中的张金灿,一边放着几只鸭子,一边捧着哥哥读过的物理、几何本聚精会神地看着。
前一天,县里举行“五·四”青年节庆祝会,会上表彰了全县一批优秀共青团员和青年,张金灿作为城西民中代表受到表彰,并作为中学生代表在会上发言。“我要像王冕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像我三哥张振灿那样考上中国科技大学,为国家和社会作贡献!”
县长何文隆同志为获奖代表颁了奖状。
张金灿说到做到。第二年,他以学校考分第一的成绩考进了诸暨中学(64)高一(1)班。
哥哥从北京来信鼓励,规劝他物理、几何课程尤要努力。张金灿做到了,物理和数学均为班里前三。周六下午,学校放学了,他从浣江边走18里路到家,为家里打柴,办猪草,放鸭子。过年了,父母看着儿子的成绩报告单,欣慰地笑了,心里想又一个儿子要上大学了。
然后“天有不测风云”,高中毕业一心想考大学的张金灿却不能考大学。当然,其他人也不能考。从这点上是平等的。当时的农村,高中毕业生还比较少,况且张金灿是个响当当的优等生,公社里叫他去教书,教初中生的语文、数学。
这样,张金灿当上了民办教师。在父母和亲戚的劝说下很快结了婚。
然后教书教了7年半,张金灿又回到老家了。到了1977年秋恢复高考,张金灿已经是3个孩子的爸爸了。家里负担重,考大学只是空想,还是想想办法把这个家经营好。为此,他养过鸭子,贩卖过录音带,打过鸟。但是尽管你想尽办法,赚钱养家还是一个严重问题。
怎么办?
一次,张金灿去海宁,因为赶不回诸暨,找个在便宜点的小旅馆住下来,脱鞋,脱袜,准备洗洗睡,一看,袜子前后露出来了大洞,只好丢弃了。
洗完澡他在旅馆附近找袜子。找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了一爿店。主人一边摇着手摇袜机,一边回着张金灿的问话。
“你的袜子多少钱一双?”
“2块5毛!”
“好点的呢?”
“3块5毛!”
“我买你刚摇织出来的呢?”
“三块一双!”
张金灿仔细看着主人摇袜子。小机器在他的视野转着圈,发出了吱吱的机声。张金灿看得出神,不停地问,这弹力丝多少一斤?一斤能织多少双袜子?小袜机多少钱一台?它一旦有故障,配件贵不贵?
不耐烦的主人定下神来,注视着他。“你想买袜子还是袜机?”
“我都要买!”
主人和张金灿在这桩生意上握住了手!这次海宁出差他花了160元买来了一台的摇袜机。
张金灿回到家,马上就为妻子示范起来。
吱吱吱,摇袜机,一天能赚廿多块!20多块钱是大数目。当时一个公社书记的月薪是47元。每双袜子能赚1元钱。
袜子织出来就往店上卖。消息很快传遍了城山公社和三都区。城山公社根据张金灿的手摇袜子实例很快办了个袜厂,请张金灿当机修工。
张金灿当机修工解决了织袜机2个问题。
第一个解决手摇袜儿的断针问题。织袜机有许多根织针构成,机器起动时针会转动,针下的钩就钩住了线头,可是针一断,转盘就被卡住。
张金灿卸下断针,这琢磨那琢磨,得出结论是制作织针的钢材材质有问题。他把针换成材质是45号至60号钢,又进行热处理,这样就能解决断针问题。但是针要加工成一模一样,要在机械厂进过3道关。
其二是线袜机改成尼龙袜机的问题。
……
有一次,他在厂里改造尼龙袜机,整夜没回家。老婆赶到厂里,居然在机器旁找到了睡着的他。
这时候,村里、公社里连连办起了多家袜厂。他们信任张金灿的技术,都请他做机修工,他的家放满了袜机,不是断针要解决,就是要改造机型。张金灿忙了厂里忙家里,东奔又西跑。
正在三都区的百姓们传着张金灿买袜机、修袜机的故事时,县里有个单位也在关注着他。那就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
一天晚饭后,张金灿正要帮人家修袜机,村支书来到家。
“金灿,明天县里有几个人来找你。”
“什么事呀?”
“就是修袜机、办袜厂的事。”
“违法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实是求是说就好了。”
“好呀,我在家等着。”
第二天早上下着雨,家里果真来了三个撑着伞的陌生人。
张金灿和老婆忙着泡茶。为首的摇摇手,“茶,不用泡。我们问些话,核实核实。”
张金灿连声说好。
“张金灿,你除了在城山袜厂当机修工,还担任了其他厂里机修工吗?”
“当的。”
“有几家企业?”
“有6家小企业。”
“他们给你每月发工资吗?”
“没有的,没有的,但到年终,也就是过年前,他们有一个红包。”
“红包是钱吗?”
“是钱。”
“有多少?”
“少的200块,多的就有500块。”
“你觉得这个钱你能拿吗?”
张金灿喝了一口茶,有点理直气壮,“我辛辛苦苦为他们修袜机,改造机器,是劳动所得,我无愧!”
“其他还有叫你修袜吗?”
“有的,村里的人,也有20多户人家。”
“他们给你钱吗?”
“村里的人修袜机,修好了,有时候给你一碗小鱼,有时候给你一只鸡或一只鸭子。”
问完话,3个人在屋外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然后对张金灿说,“金灿,这些天,你不要跑开去,我们可能再找你。”
“吃茶。”
“不吃。”
妻子看着3人的脸色,又看着3杯一口也没喝的茶水,预感不妙,大哭了起来。
雨,纷纷地落下来,屋檐水滴滴答答的,如同他老婆止不住的泪。
可能工作人员觉得张金灿所说的“劳动所得”也有一定道理,又走访了张金灿修袜机的6家小厂和村里的群众,6家小厂均说张金灿不收钱的。
这次调查后,张金灿给在北京的哥哥写信,告诉他现状,问为企业服务年终收“红包”是不是“资本主义尾巴”?会不会坐牢?哥哥回信不会的。
张金灿还是不放心,他来到教书7年多的学校。
老师们见到张金灿十分惊奇。“张老师,大家都记挂你教书好哩,甚至有的家长现在还来问这个张老师调到哪里去了?”
张金灿点点头表示谢谢,“我今天在阅览室看看报纸。看看报纸。”
在阅览室,他拿起一叠《人民日报》和《浙江日报》,翻着头版消息,不眨一眼,聚精会神,他似乎要把心中的忐忑在党报上找到答案!
有啦,有啦,找到啦!报上说要搞改革,要搞开放!在农村要搞多种经营,要搞社办企业,要鼓励劳动人民富起来,一心一意搞社会主义!热烈而滚烫的泪落在报纸上,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他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晚霞红彤彤地照映着学校和村庄,照着张金灿匆匆忙忙的人影。
张金灿对国内形势估计得没错。过了10来天,他去三都买配件时碰上了公社杨书记,杨书记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金灿,你没错,过几天,我要带3位到过你家的同志来吃顿饭,给你道歉和压惊!”
1986年,杨书记又到他家。
杨书记开门见山,说公社的社办企业“诸暨第二袜厂”倒闭,让他去接收。张金灿果然接收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人发展,大唐也由冷寂的农村变为繁荣的袜都,一批织袜人成了腰缠万贯的农民企业家。张金灿自然是其中之一。但是,在心路历程上,他却比同行们走得更远。他不但要追求物质的富裕,更要追求精神的富有。1988年,他成为中国第一个要求加入农工民主党的农民企业家。这在诸暨市乃至全省、全国引起不小反响。究其原因,仍然是他的身份。改革开放虽然淡化了家庭出身,但并未淡化阶层身份。由于历史的原因,民主党派成员原则上必须是中上层知识分子。吸收农民企业家入党,民主党派似乎没有碰到过。
于是争论开始了。幸好有几个领导思想比较开放,也敢想敢做。他们认为,企业家已在我国的经济领域成为重要角色,也理应在政治领域发挥重要作用。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的历史时期,民主党派如果因循守旧,不接触经济界,不在其中发展党员,怎么围绕中心服务社会?又怎么能参好政、议好政?
争论的结果,张金灿成了农工民主党第一个来自经济界的党员。他的入党经历成了知名事件。此后,有不少优秀企业家纷纷加入各民主党派,为中国的民主政治增添了新的色彩。
1994年,大唐镇有家印染厂要转制扭亏,政府招贤多日却无人问津。情急之下,镇领导找到了张金灿。他二话不说,动员在北京读大学的女儿回乡创业,接过了这副烂摊子,并很快将厂子办得红红火火。
1996年,曾经是全市重点项目的大唐商业城债台高筑,每年亏损几百万。在开价800万无人要的情况下,张金灿和他的几个朋友主动找上门去,劝镇里把根留住,并以1350万元的代价,接收经营大唐商业城,把它办成大唐袜业市场。正当人们惊讶张金灿此举时,他又做出了一个更令人大惑不解的决定:将商城二楼的黄金铺面,改造成文化娱乐中心,低价服务外来务工人员。
这个面积达4000多平方米、投资数百万元的文化娱乐中心,拥有图书馆、阅览室、台球室、溜冰场、卡拉0K歌舞厅、影剧院等设施,收费低而服务周到,开张后立即受到大唐五万多外来务工者的欢迎。前来视察的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农工民主党中央主席蒋正华,亲笔题写了匾额“建设者之家”,并表示要在全国推广这一做法。后来,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民主党中央常务副主席李蒙也亲临视察,又题词曰“开拓市场,回报社会”。
……
在大唐镇,企业家队伍蔚为壮观。然而让人们习惯以“老师”称呼的,也许只有张金灿一人。这固然与他当过教师有关,但根本原因是他对国家、乡梓、集体、个人的拳拳之心。细雨润无声,洒向人间都是爱,并在爱心之旅上从不停步。
2024年7月23日,我随老何同志来到他家。他和夫人十分勤劳,院前屋后菜自己种,饭自己做。说起当年办厂、办印染厂和大唐袜业城的事,他只是说“我是诸暨袜海水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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