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明上河图到《东京梦华录》,宋代的“繁华”今天被反复讨论。宋代时,水稻广泛种植、农具和灌溉设施改良,粮食产量大大增加;打破坊市制度,城市经济空前活跃;海外贸易发达,丝绸之路远及印度洋……如此繁华从何而来?
读书会现场
9月8日,历史作家谌旭彬带着新书《大宋繁华:造极之世的表与里》做客钱报读书会,出版人、读书自媒体博主西木主持。
本书是继《秦制两千年》《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的小人物命运》《大变局:晚清改革五十年》之后,“秦制”系列的第四本作品。围绕新书,谌旭彬从人口发展、税法变革等视角看宋朝繁华的根源,试图展现宋朝平常百姓的生活状况。
谌旭彬《大宋繁华:造极之世的表与里》,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
中国人口规模首次破亿,是在北宋时期
宋代的经济繁华的源头,也是重要特征之一,是人口爆炸式增长。
北宋晚期,中国人口突破1亿,“这是中国人口在历史上首次突破亿级大关。”这是谌旭彬翻开历史学者葛剑雄主编的《中国人口史》后的发现。
在此之前,西汉时曾达到6000万人,唐朝天宝年间一度达到7000万人。这是两个峰值,其他时间因战乱、天灾等,人口有不同程度的下降。到了宋代,情况不一样了。北宋初期,经历唐末五代战乱,人口约3500万人;仅仅经过百余年,北宋末年人口迅速超过了1亿。
从西汉到唐代,750多年里人口仅仅增长了1000万;从北宋初年到北宋晚期,100多年里人口增长了约六七千万。
葛剑雄主编《中国人口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
为什么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人口大爆炸发生在北宋?而不是汉唐?是宋代皇帝做得好吗?这是谌旭彬读《中国人口史》发现的问题。翻阅史学研究成果,谌旭彬没有找到好的解释,于是尝试自己寻找答案。
在谌旭彬看来,人口爆炸式增长,是出乎宋代统治者意料之外的。宋代承袭唐代推行两税法,这是人口大膨胀的源头。而这一税收制度的确立,初衷仅仅是财政“蛋糕”的做大。
从历代史书中统计数据,谌旭彬发现,从秦代统一到隋唐时期,中国人口呈起伏式增长,但总量变化不大,峰值始终在6000万上下。尽管铁制农具普及、水利灌溉技术发展、农作物引进等因素,使粮食亩产有提升,但是人口峰值在750多年里始终突破不了。
是什么因素限制了人口峰值的增长?宋代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人口峰值有了进一步突破?谌旭彬认为是唐德宗时施行的“两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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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税法:人口爆炸式增长的根源?
在“两税法”之前,历代税收主要来源是“人头税”,即以家庭人口数量为依据征收钱粮、人力。按人头征税,家庭每增加一个人口,就多一份纳税负担。
以汉代“文景之治”为例,谌旭彬指出,当时推行“三十税一”,被后世认为是轻徭薄赋的代表。但“三十税一”仅仅针对田亩税,当时一户百姓的纳税负担,人头税占十分之九,田亩税仅占十分之一。百姓税收负担,主要在于人头税——包括口钱(满3岁就征税)、算赋、徭役、兵役。
谌旭彬引用了当时晁错、贾谊的记载。贾谊上书汉文帝,淮南的郡县百姓纷纷逃离家园,逃到诸侯王的地盘。不是因为田亩税(田赋)太重,而是人头税(徭役)太重。所以他们“用脚投票”,宁愿抛弃家园。
被称为盛世的“文景之治”,“三十税一”都压得百姓负担这么重,其他朝代可以想象。人头税占主导的很长历史时期,为了少交税,老百姓只能少生,或者生下来遗弃。“生子不举”“生子辄杀”的记载,在历朝历代史书上都出现过。谌旭彬说,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就是被遗弃的孤儿。
也正因此,广大领土上,人口峰值很难突破7000万。直到唐德宗建中元年(780),中国人口史发生了转折。因为这一年,宰相杨炎在唐德宗的支持下推行新的税收制度“两税法”,取代了租庸调制。
“两税法”核心是根据田亩、资产征税,不再关注一家有几口人。“这相当于拔掉了长期压制中国人口峰值的限制器。”人口是创造家庭财富的劳动力,多一个人口就多一分劳动力,解放了生育意愿。宋代沿用了两税法,经历唐末五代的战乱后,在大一统的宋代显示出了成果。
“历史上的改革,如王安石改革、张居正改革非常受瞩目,两税法往往被忽略,但我认为非常重要。”谌旭彬说,“它相当于商鞅变法,深刻改变了中国社会面貌和发展。”
现场读者
两税法解放了生育愿望,只是一场“意外”?
谌旭彬认为,两税法是实施,并不是唐德宗认为对普通民众有好处,而是因为当时均田制崩溃,唐朝百姓纷纷逃亡,人头税已经无法保证财政“蛋糕”的做大:人可以逃亡,但田亩无法逃亡,根据田亩征税是必然结果。正如《文献通考》指出,经历安史之乱等战乱后,推行两税法是“权时施宜之举”。
宋代繁华一方面得益于税法改革带来的人口红利,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宋代统治者在土地政策上的“无为”。
在谌旭彬看来,宋代朝廷不介入土地分配,不限制自由买卖提升了土地利用率:有地的主户会招募佃户耕作,不会放任土地荒芜,佃户成为自由“打工人”,可以选择主户。
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自由市场的活力,乡村出现了“草市”、城市里涌入了市民,造就了《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记录的繁华。但这些变化,并不是宋朝统治者的制度创新和历史功绩,而是制度红利之外的“意外”收获。
人口爆炸带来了财政“蛋糕”的做大,同时也让宋朝“食税群体”规模暴涨,即大家熟悉的冗兵、冗官、冗费。比如做过财政长官的蔡襄曾指出,朝廷一年财政收入六千余万,养兵之费约五千万——近乎六分之五都用来养数量达百万的军队。
再比如,宋代的一品官每年可以拿到3600贯,是唐代一品京官的27倍多,谌旭彬说,即便不考虑物价等因素,也不妨碍得出这样的结论:宋代官员的待遇大大高于唐代。以上这些都是靠普通百姓的赋税做支撑。
宋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华书局,2022年
有了庞大的食税群体,才有了《东京梦华录》记载的开封城内的香车宝马、雕梁画栋、按管调弦,这些人构成了北宋最具消费力的群体。至于剩下的八九千万普通百姓,依然在土地兼并、沉重赋税等大山下承担着压力,挣扎在贫困线上。
《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出身官宦之家,靖康之变后流落江南,追忆当年东京开封的繁华,写下此书。谌旭彬说,我们承认书中写的都是真的,也承认宋代比前代繁华,但孟元老作为食税群体的一员,他的视角必然有阶层立场,普通人的冷暖凉热,没有出现在他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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