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影评｜《里斯本丸沉没》：会讲故事的纪录片

评分：8/10

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纪述了一次鲜为人知的真实历史事件。1942年10月，日军征用“里斯本丸”货船押运1816名盟军战俘。因日军未在该船上悬挂运载战俘的相关标识，“里斯本丸”在中国浙江舟山海域被美军潜艇攻击。意识到货轮注定沉没，日军对战俘弃置不顾。英军战俘被迫在绝望中展开自救。奋力逃出日本人封闭的船舱后，战俘们又遭日军射杀。幸有上百名中国舟山渔民挺身而出，不顾可能被日军射杀的危险架渔船冲入现场救下了384名英军战俘。

该片由地球物理学者、海洋技术专家兼著名电影制片人方励执导。方励曾参与打捞2002年大连“5.7”空难的黑匣子。具备相应的专业知识与实践经验是他能够拍摄《里斯本丸沉没》的可能性条件，但这并非他拍摄此片的原因。根据电影的讲述，方励拍摄这部电影的决定源于一次惊异体验。在东极岛参与电影《后会无期》拍摄的方励第一次从当地人口中听说此事。对此次战争惨剧鲜为人知这感到震惊的方励决定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探寻里斯本丸沉没位置，为其拍摄一部纪录片。

这是《里斯本丸沉没》电影外的起源，也是电影内部叙事的起点。

《里斯本丸沉没》海报。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纪录片拍摄的第一原则是真实性。《里斯本丸沉没》也在电影开头坚定地表明了自身对真实性的坚持。但纪录片就是客观中立不带主观偏见地呈现事实这一常识，早已被纪录片的创作实践与理论发展证明是一种朴素但不准确的认知。纪录片纪录的真实不可能摆脱人为建构。剪辑、叙事、摄影机对拍摄角度、范围的选择都会干预纪录片对事实的呈现。但人为建构对事实的“干预”并不意味着对真实性的破坏，因为有时部分事实只有借助创作者的主观视角中介才能得到呈现。如前文所述，方励的震惊体验，以及这一体验所提示的事实——里斯本丸沉没事件鲜为人知——本身就是《里斯本丸沉没》得到拍摄的前提，也是这部电影不可忽略的构成性要素。

在技术层面《里斯本丸沉没》并不是一部具有突破性的纪录片。这部纪录片包含元叙事——电影不仅纪录了里斯本丸沉没的相关历史事实，也呈现了方励探寻沉船位置过程、拍摄这部纪录片的过程——但元叙事的运用在中外纪录片拍摄实践中都并不少见。在中国，谢晋导演上世纪50年代末拍摄艺术性纪录片《黄宝妹》就已经使用过同样的叙事技巧。近十年前HBO推出的纪录片《纽约灾星》（The Jinx: The Life and Deaths of Robert Durst）直接纪录到被拍摄对象的犯罪证据并在播出时向公众和司法机关呈现。元叙事之外，《里斯本丸沉没》对历史事件的呈现基本遵循当代纪录片的基本创作套路，以时间为线索，以人物为主体在多视角叙述、回忆、文献之间穿梭，平视不同历史视角下的主观体验，但不因此放弃立场滑向相对主义，在描述事件发展进程时辅用动画和图解冷静地叙述事实。

《黄宝妹》。

但创作上的保守并不意味着《里斯本沉没》乏善可陈，恰恰相反，用成熟到近乎老套的纪录片拍摄手法来纪录里斯本丸沉没事件无疑是正确的创作选择，有效容纳了历史事件本身对波折与亲历者及其后人的情感体验。

方励对引入的元叙事固然算不上原创，但对方励个人主观经验的呈现事实上也捕捉到了一种真实的普遍体验：同方励一样，多数人对里斯本丸事件缺乏了解。而方励对纪录片拍摄、乘船搜寻过程的呈现，有效地借助剪辑建立起叙事的节奏与张力。吸引方励探索真相的动力也构成吸引观众观看此片的动力。

进入到对事件真相的叙述，编导团队呈现了英、日、美三方的视角对事件的感知、理解与叙述。每一种视角都带有主观性，但每一种视角在与其他视角的参差中呈现了独有且微妙的真实历史信息。日方船长后人了解先人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展露出复杂的反应，他们同情遇难者，又很难抑制住为父辈所作所为寻找合理缘由的本能。在配乐的有效辅助下，遇难者家属对生活细节的回忆对历史遗物的感受打动人心。对美军潜艇机械师后人的访谈，真实纪录了历史的纠缠与无奈。而多视角的比较互现让影片前半段像侦探、悬疑类型片一样不断积蓄着叙事和情感的能量。

导演方励对话幸存者。

参与解救盟军战俘的中国渔民，在电影前半段尽管被提及但并未得到正面呈现。直到电影接近尾声。作为一部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的叙事却遵循剧情片的经典叙事节奏，用叙事视角的突然扩张，拉开一个高潮迭起的第三幕。拼尽全力逃出船舱跳入大海的英军战俘发现自己不得不在面对日军毫无顾忌的屠杀，此刻中国渔民以及中国渔民视角下对事件的叙事终于走上银幕。整部电影的叙事与情绪的势能得到充分释放。有批评观点认为，戏剧化的叙事转折与煽情效果破坏纪录片的真实性。这类观点忽视了如下事实，戏剧性的叙事与情绪渲染未必与纪录片对真实性的追求相冲突。对于那些认为自己陷入绝境的英军战俘而言，中国渔民突然出现所带来的希望与情绪转折毫无疑问是真实的。正如本片历史顾问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所指出的那样，这起历史事件本身的发展进程就如一出三幕式悲剧。几位幸存者的回忆证实了这种叙事策略的有效性与真实性。在这个意义上，该片对“剧情”反转的呈现恰恰有效且精准地还原了亲历者的体验。

参与营救的中国渔民（中）。

《里斯本丸沉没》不仅重新打捞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事实，也重新打捞了叙事的价值。太多当代电影创作者已经丧失了讲好故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