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红河,朋友苦口婆心喋喋不休推荐去看哈尼梯田,要不是熟识,会怀疑他不是口吐莲花的广告推介,就是磨刀霍霍的野导。
看梯田有好几个点,据说都不错,山高尽量找矮点儿的,路长尽量去近点儿的,我们选择的地方叫“多依树”,以一种被当地人称作“神树”的果树命名。
“多依树”既是地名,也是一种阔叶乔木,身高可达十几米。村口长着好几棵,浓荫如盖,风吹过“哗哗”作响,像对我们的到来鼓掌欢迎,比旁边严肃的松柏热情,也比它们讨巧。这种树秋天果实成熟,黄橙橙地摇曳于枝头,这么诱人的东西,飞来飞去的鸟却不吃,爬上爬下的虫也不吃,人当然能吃,却不是当水果吃,外地人不懂,以为好看等于好吃,一口咬下去,不由往牙缝里嗞嗞倒吸凉气,差点儿酸掉大牙,口腔里满是被刺激出来的口水,才发现上了当。云桂人喜酸,就地取材,用她做果醋。
树美名也美,更美的是发生在树下的故事。哈尼族、彝族青年男女喜欢躲在树下浓荫里谈情说爱,遮风挡雨还隐蔽性极强,可以放开胆子做一些亲呢的动作,加上树叶发出的声音也能掩盖话语,可以放心说一些与头顶的果子一样酸溜的悄悄话。以这种树寿长几百岁的年龄,完全有能力默默成全几代人的爱情,可谓在哈尼族人的血脉绵延上功不可没,称其为“月老树”也不过分。
说到这里,多依树已经美得够招人了,可不止,还有美出了圈外的,梯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我国梯田千千万,哈尼梯田独享两项冠军殊荣:世界上第一个以民族名称命名、中国第一个以农耕文明为主题的世界文化遗产。当年开荒的农民哪里能想到,自己一锄一锹、挖巴挖巴捣腾出来用于养家糊口的田地,传到后代,惊得外国人瞪大蓝眼睛,直呼“奇迹”,中国劳动人民居然在陡峭的山坡上实现自给自足,真是太伟大了,梯田太“哇噻”了,景观太“OK”了!联合国“一致通过”的事情不多,这次全部举双手赞成将其纳入中国文化瑰宝系列。
我在来路上做了点攻略,知道梯田开垦于隋朝,距今已有1400多年,规模宏大,从山脚延伸至海拔2000多米的山巅,级数达3700多级,14000多亩,气势磅礴。可以想象,春天山脚的水田已经开始播种,山巅的水田还被皑皑白雪覆盖,一山水相连,四季不同天。
可是,地方美,天却不作美。我站在多依树的观景台上,期望被震撼,却没承想被意外的现象震惊,眼前大雾弥漫,白茫茫一片,世界被裹在混沌中,梯田悉数躲在雾里,如空谷幽居的香草美人,轻纱掩面,不肯轻易示人。
让我一头撞上的这场雾,通常叫“谷雾”,常在高山幽谷里来无影去无踪,缘由大气中冷热相遇、干湿互激产生的。我在军校里有气象课,学过一些皮毛,有一个知识点是云与雾的区别:云没有根,飘在半空中;雾是有根的,贴着地。这哥俩地位一高一低,云就有点高傲,可望不可即;雾则显得卑微,在深山幽谷里游来荡去,其实雾如果不用那么实在,能做到轻浮一点,飘飘然也能往天上去,毕竟同为水汽所生。现在笼罩在我身边的无疑是雾,只小站了一会,便把我的鞋子和裤管都沁湿了,就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尽管雾挡在眼前,让你什么都看不见,但不影响一些人喜欢雾,还发明出诗化的雅称,比如“山岚”“烟岚”“浮烟”等。屈原写“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苏味道作“氤氲起洞壑,遥裔匝平畴”,雾气的那种诡谲与朦胧,体现出江山生动;雾也是画家的心头爱,画山时添一抹淡雾写意,立显山之雄峻谷之深邃,创造玄虚如仙界的意境;摄影师将雾入镜,更能衬托山川的秀美幽静,平添灵动神韵。
太阳是“扫雾工”,光线是笤帚,日出东方,可三下五除二将数以亿计的细微颗粒打扫干净,但她今天不肯探一下头,似乎不来上班了。山风倒是善解人意,帮助我们把雾吹开一些,露出些许缝隙,偶现山峦连绵、群峰峥嵘,但毕竟工作不是想干肯干就能干成的,就像让一个不是这个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风很努力,成效却不够显著,前面的雾浪漫山滚过,梯田刚刚“千呼万唤始出来”,却又“犹抱琵琶半遮面”,惊鸿一瞥,闪身而过,倏忽又被后面涌过来的浓雾遮盖得严严实实,快得让许多人来不及按下快门。
好在梯田不陌生,有这么点影子,足以想象梯田的形状。清晨,阳光洒在水田上,金光闪烁跳跃,绮丽流霞,焕发出蓬勃朝气。傍晚日落,农民斗笠蓑衣,肩扛犁钯,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赶着老牛归,一幅田园牧歌图。还有春天农民躬身插秧,夏天蛙鸣蝉唱,金秋稻浪翻滚,冬日满坡银装素裹,梯田就像画家手中的调色盘,描绘四季景色的变幻。能让挑剔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慧眼识珠,在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上占一席之地,可没有在稻田里挖条泥鳅那么简单。
虽然一片迷蒙,看天不见天,看山不见山,但近处的一些小东西还是看得见的,尤其好看的是把丝拉在树杈或灌木丛顶端的蜘蛛网,一条条白晃晃的银丝织得细密而严谨,经纬分明,露珠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坠着,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高手在田间。
观景平台上还是挤了不少游客,不知道看什么,也不知道能看什么,一颗颗人头在雾中浮动。两米开外就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嘈杂的人声,雾再浓也阻挡不了声音的穿透力。调皮捣蛋的儿童,哪里能放过“躲猫猫”的游戏,多稀罕的机会,藏身雾中,急得母亲大呼小叫,双手挥舞,徒劳地想把眼前的雾障扫开,可任凭喊破喉咙,孩子也有应答,可还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直到母亲的声音里带上哭腔,熊孩子才从雾里钻出来,全身湿漉漉的,头发打着昝,满脸神气活现。
有趣的不止这些,如果前方突然飘出一个身形,出其不意地立定眼前,像是刚突出雾的重围,周身裹着雾气,若再长一副鹤发童颜的尊容,便恍若仙境中的人物。于是想,《西游记》里的神话世界,总是云雾缭绕,差不多从开头弥漫到结尾,电影若是在此取景拍摄,定能节约不少干冰,布雾郎君施展法术需要雾,瑶台宫阙若隐若现需要雾,孙猴子腾云驾雾需要雾,神龙见首不见尾需要雾,衣袂飘飘载歌载舞的仙女翩然而至也需要雾,就是妖怪魔头来了,露出狰狞面目还是需要雾。
我们看梯田不需要雾,可雾不请自来,可见山里经常阴晴不定,气候比较恶劣,也说明村民被生存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开山造田、自力更生,许多伟大壮举都是在绝境中造就的。这就是梯田之所以受人喜爱的原因之一,除了她自身的壮观外,还承载着老百姓的生存属性,一道道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弯弯曲曲看似无规则、却又排列有序的山田,是他们的衣食基础,也可以说是家园不可或缺的延续与扩展;之二是哈尼族人民将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四素同构”,体现出依山就势的农耕智慧,硬生生在最不宜居的地方安居乐业,饱含改天换地的精神内涵,让人肃然起敬。
有游客抱怨,赶百公里路,只看一场雾。
一名大叔操着上海口音说,“早知道雾大,阿拉打死也不来!”语气像是在商场里没抢到发放的鸡蛋。“我都带丝绸披肩了,照也拍不成。”“俺把汉服都穿上了,姊妹还等着看我朋友圈呢,瞧这鬼天气。”“老铁们,今天对不住,没法直播了。”南腔北调,七嘴八舌,为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目标却找不到了。
而我不遗憾,觉得与雾不期而遇也是一种缘分,雾显示出多依树的个性,不想给你看的时候就不给你看,谁也拿她没有办法。这便是大自然的真性情,不会与人类作任何约定,不会做任何承诺,所谓的天人合一,只是哲学里的理想之境。
无论多大的雾,今天不散,明天也会散,终究会散去。对于人来说,如果没这份耐心,不愿等待,转身离开。
我选择住下来,不是为了等明天雾开,只为旁边就是半山上的普高老寨,一个神秘的哈尼族村。心里还存有一个不走的理由,是下午未窥梯田真容,本着要安慰自己的原则,视觉里失去的,用味觉来补偿,有道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目标早已确定,下午,看到有一只公鸡昂首阔步,领着一群母鸡在路边溜达,也不掩华丽毛羽,脖子一伸一缩,似对身旁簇拥着三宫六院甚为得意。散养鸡,也叫土鸡、溜达鸡,用柴火灶慢火炖烂,肉质鲜美,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饕餮一顿的念头。于是咽了口水,对鸡群注目良久,直到它们消失在浓重雾气里。以我对鸡肉与生俱来的热爱,它们肯定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悄悄接近。
夜幕降临,老寨的灯火努力突破雾的重围,星星点点,几声狗吠传来,更增添了几分安祥宁静气氛。路边找了一家门面垒着火塘特色标识的哈尼族农家乐,店主热情地把我们让进一个包间,屋内中间摆着一个铁炉,这就是“火塘”,炉膛里烧木炭,桌面铺一圈铁板。哈尼族老式火塘可不是这样子,在屋子中间的地上摆一圈石头,架起柴火,玉米土豆山芋埋进火里烤,而锅从房梁上吊下来,煮菜煮饭煮水,一家人围坐一起,手臂伸伸缩缩地拿筷子去夹,屋子里油烟滚滚,正好将挂在头顶的猪头猪腿猪脚熏成腊肉。开民宿当然不能这么原始,烟熏火燎的,让顾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吃完一顿饭,谁还敢来?改良了的火塘仍叫火塘,既满足了游客体验习俗,又干净清爽。店主人在四周墙壁上装饰蓝色碎花土布,挂上老玉米旧竹篮还有哈尼族人的头饰,充满少数民族风情。我们在被磨得油光锃亮的小木凳上坐下来,迫不及待开始围炉烤鸡。服务员捅旺炉火,说本地的土鸡个头大,可以煮半只,烤半只,附送一盆熬了八个时辰的老鸡汤。
鸡很快端上来,果然要比普通的鸡大上一圈,鸡里的“战斗鸡”,只是不知道此鸡是否为下午见到的重要成员之一。褪了毛的鸡,形状差不多,恐怕与她终日厮守的公鸡,也难以辨认出是它的皇后还是嫔妃。
我对鸡肉情有独钟,缘起于小时候。我家养过一群鸡,我妈是小学教师,课本以外的生活常识明显不足,比如养鸡。养鸡是为了生蛋,鸡屁股是乡下人的“小银行”,生蛋自然是母鸡的责任,于是抓鸡苗时要求全是母鸡。我妈乡村知识分子,没这眼力,但卖小鸡的人具备,他做过我妈的学生,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一副仍在课堂上对老师的话唯命是从的样子。果然,十只鸡长大后清一色的母鸡,这让我妈感动,甚至回忆起该小同学挂着清鼻涕冒泡泡的情景。母鸡很快长大,但到了该下蛋的时候就是不肯下蛋。去请教邻居,邻居揭秘:“没有公鸡怎么下蛋?跟人一样。”我妈闹了个大红脸回来,可也恍然大悟。
问题又来了,到哪找公鸡去?我哥每天都要到鸡窝侦察母鸡下蛋没有,此时自告奋勇,找他的小伙伴借公鸡,但小伙伴说会伤了公鸡的元气,要两毛钱的营养费。我哥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一毛钱成交,外搭我的一只让小伙伴垂涎已久的陀螺。我至今记得借来的公鸡支楞着鲜红的雄冠,彩羽闪亮,尾巴抖着像清代官员后脑勺的花翎,派头也像,趾高气扬地踱着八字步进了我家的母鸡群,一点不见生,立即与众临时妻妾打成一片,似乎是情场老手,还是个喜新厌旧的主。我家贱鸡任其摆布,还发出“咯咯咯”的幸福叫声,也是一点都不害臊。不但如此,过了几天真下起了蛋,还一发不可收拾,每天争抢鸡窝里的“产床”。公鸡在我家心满意足地享乐了五天,完成任务后被我哥抱回去。母鸡们似乎挺念旧情,在公鸡走后,还经常朝它第一天来时的方向张望,一副望眼欲穿的痴情样子。
不知道是因为那一毛钱,心痛那陀螺,还是鄙夷鸡的那副骚劲,从那时起,我就对吃鸡肉没有一丝歉疚,且多少带点复仇的快感。
老板在鸡汤里加了多依果,汤就有点酸口,非常提味。配菜还有梯田里养的稻田鱼,用香茅捆缚慢烤,外酥里嫩,果然有不一般的鲜美。还有哈尼薰肉小炒,土豆腐炖慈菇,外加几种凉拌野菜。下午视觉上的遗憾,晚上的确在味觉上得到充分的补偿。
话虽这样说,其实在我眼里,梯田与雾与美食,没有哪个更重要,只要相遇,就不分贵贱轻重。
有些目标,如果天不遂人愿,那就放弃,没必要将其作为唯一的奔赴。世间最优雅的处世智慧,莫过于随遇而安,没有什么事不是“也罢”两个字解决不了的。
不要管远方有多长,也莫问岁月有几何,但见天上月明,只闻眼前花香,何尝不是一种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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