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秋时节,暑气依然逼人,我们从青田出发,前往景宁大漈避暑。大漈是一个高山盆地,海拔高达千米,妥妥一个清凉世界。用过早餐后,伙伴们在民宿门口聊天,阿贵招呼大家喝茶去,大家就响应了,提上山泉水,驱车几公里就到了一个凉亭。
凉亭紧挨着大漈风景区,就在一个廊桥边上,这是前一天游览景区时阿贵他们就留意下的。凉亭下是峡谷,有70多米高的的瀑布倾泻而下,飞珠溅玉,被誉为“雪花漈”,前人留有“喷珠吐雪照眼明”,“叠雪喷珠景最奇”的诗句。在这样的地方喝茶,别提多有诗意了。
山、水、蓝天、白云、廊桥、亭台,置身其间,喝茶,甚至喝酒,或者弹琴一曲,在国人的眼里,是何等地情景交融,多么具有田园风味。自古以来,多少文人墨客取悦其中,也留下了很多不朽的诗篇。
白居易任杭州太守时,在虎跑泉边煎茶并写下《山泉煎茶有怀》: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坐在泉边的诗人,口中是煎好的茶,眼里看着的是正在煎煮的碧色茶粉细末如尘。诗人处在一种身心极为放松的状态,以煎水煮茶为乐,手端着一碗茶无需什么理由,还想把这种特殊饮茶享受传递给爱茶友人。
茶,是悠闲时光里最好的伴侣。
唐代另一诗人钱起与友人在翠竹下喝茶,作诗《与赵莒茶宴》: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一道紫笋茶,其味道比流霞仙酒还好呢。饮过之后,已浑然忘我。俗念虽全消,茶兴却更浓,直到夕阳西下才尽兴而归。
青田石门洞景区石门飞瀑与观瀑亭。
被誉为茶圣的陆羽自然也不会少了在山林中的泉边煮茶的经历,在一个春日,陆羽的好友戴叔伦来访,赠诗《春日访山人》:
远访山中客,分泉谩煮茶。相携林下坐,共惜鬓边华。归路逢残雨,沿溪见落花。侯门童子问,游乐到谁家。
两位好友在林中分泉煮茶,残雨落花伴随着已生的华发,特别珍惜转瞬而逝的快乐时光。
历代文人雅士都爱茶,他们试图在自然山水的幽静清雅中拂去心灵的尘土,舍弃一切尘世的浮华,与清风明月、浮云流水、静野幽林相伴,求得心灵的净化与升华。
附庸风雅也好,追求诗意也罢,雪花漈景区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瀑声盈耳,煎茶品茗,赏心乐事也。
二
阿贵几个前车先到,我们到达时,场面已铺开。一张折叠休闲桌直角形张开,阿贵正坐在桌前,像一个王,在布兵遣将,只不过手中的牙璋或者虎符换成了魔卡壶、挂耳手冲咖啡壶、手摇磨豆机。
不是说喝茶吗?这好像不是喝茶的节奏啊。
喝咖啡。
阿桥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说。
咖啡,原本在青田很熟悉的东西,移步换景,从侨乡移到畲乡,从咖啡馆移到听瀑亭,不禁让人产生一种熟悉的陌生之感了。
一种很古老很古朴很传统的东西,猛地加上了一点现代,我忽然间感到了一种先锋性。
眼前一怔,继而一亮,“喷珠吐雪照眼明”一般。好像冷暖色调的强烈对比、动静风格的悬殊差异,反差,在我的脑海呈现出另一种风格之美。
打磨咖啡。
呵,不计二三百里的路途之遥,跑到这么僻远的高山上煮咖啡,不能不说有点“潮”。
不嫌一大堆瓶瓶罐罐的携带之累,就是舍不下那一口杯里的日常,不能不说有点“痴”。
阿贵神情专注,在忙着咖啡“潮”事。
先把磨豆机调准在“中细”碾磨的刻度上,然后取15克咖啡豆,倒入机中,阿贵左手紧握机身,右手摇动摇柄,随即发出有节律的“沙沙”声,好似有飞机从天空穿云而过,好像群马从山谷奔踏而来。
闻到了香味没?阿桥提醒道。
鼻子一紧,果然呢,一种香气,带着淡淡焦糊味幽幽飘来,仿佛这香气不是咖啡豆发出的,也不是山谷的风送过来的,而是从这“沙沙”声里产生的,——有香味的声音,真是“闻”所未闻呢。
打磨是有要求的,手柄不能摇得过快,要匀速,这样磨出的粉末粗细才均匀。
半分多钟后,打开磨盒,一股浓香随即弥漫开来,一种愉快的心情也迅速溢满整个胸腔。大家异口同声:好香啊!难怪阿贵说:磨咖啡的过程,是一种享受的过程。
取过滤纸,折成漏斗形,紧贴在咖啡壶的滤杯上。提起水壶,向滤纸注水,清洗,除去滤纸中的纸浆,加强滤纸与滤杯间的贴合度。
清洗完毕,倒入刚打磨好的咖啡粉,阿贵轻摇杯子,再用布粉器进行布粉。布粉器,这个“布”字生动传神,不同于搅拌器,在一大小如锥子的圆头上插了五根手指长的细细钢丝,精致小巧,其用途是将咖啡粉均匀地平铺在滤杯中。这大约是咖啡器具中最小的一个工具了,如果不介绍,还真是难以琢磨。记得多年前央视《正大综艺》节目中有一个“猜猜看”的环节,主持人介绍完一个景点后,拿起一件用具让观众猜猜其用途。假如这里也来互动一下,我看这个布粉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问一句“这个瘦脚伶仃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就是想破脑袋,也难以想到还要用它来做这么一道精细的工序,猜中的人肯定也是不会多的吧。
景宁大漈听瀑亭阿贵专注咖啡“潮”事。
磨粉、滤粉、布粉,是煮咖啡的起始环节,好像一篇小说的开端、发展部分,真正的高潮在蒸煮,因而这个环节也特别讲究。
取过加热器,加热器兼有电子秤功能,将数字归零,将咖啡壶放上。
分三段注水。
第一段注水,水量是咖啡粉的两倍左右,咖啡粉为15克,那注的水即30克左右。手法是绕圈注水,让粉末受湿均匀。注好水,开始焖蒸,时间根据咖啡烘焙的新鲜度而定,眼下这款放置时间稍长,焖蒸时间为30秒。
第二段注水,水量为125克左右。手法是从中心点开始,沿着硬币大小外圈注水。当水流入注咖啡粉时,泛起一圈白色的泡沫,渐渐地向四周扩散,还未等这白色的圆圈漾到杯壁,在水柱的连续作用下又形成一个白色的弧圈,这是咖啡粉在水中滋润起来了,活动其舒展的身姿,仿佛一朵白莲花在慢镜头下绽放。
当滤杯的水面接近粉底的时候,阿贵开始第三段注水。手法可以定点,也可以绕圈。绕圈注水,可以让萃取出来的咖啡更加醇厚,水量还是125克。
煮咖啡有“三段”之法,煮茶也有“三沸”之说呢。
陆羽在《茶经》中说到煮水的火候有“三沸”, “沸如鱼目微有声”,当水沸腾时的气泡像鱼眼睛一样、有微小的声音时为“一沸”;“边缘如涌泉连珠”,当器具边缘向泉涌一样不停冒泡时为“二沸”;“腾波鼓浪”,当翻腾起波浪时为“三沸”。茶圣认为,在第二沸时,水温尤适合泡茶,茶的品质会达到优佳状态。第三沸之水,老了,不再适合泡茶。
看来,无论是煮咖啡,还是煮茶,细节都极为讲究,咖、茶同理。
今天煮的,是埃塞俄比亚产的一款咖啡豆。埃塞俄比亚是咖啡最原始产地,有一个神奇的故事,公元9世纪,一个牧羊人在找寻丢失的羊群时,看到吃过山上一种红色浆果的羊异常兴奋而偶然发现了咖啡豆,几经周折,诞生了历史上第一杯咖啡。
今天煮的,也是听瀑亭上的第一杯咖啡吧。几枚咖啡豆从最原始产地飞到茶的故乡中国,来到这千米高山上,在阵阵松涛之中,和着泠泠山泉,煮出一杯咖啡。仿佛时光倒转,地理错位,确也有几分神奇呢。
整个蒸煮萃取时间在1分50秒至2分30秒之间,这也是从清爽口味到醇厚口味的区间,凭个人爱好而定。
青田咖啡。
当阿贵摇晃着咖啡壶,将暗红色的咖啡液倒入杯中,一段教科书式的现磨咖啡演示结束。最后,他还不忘交代一句:以上所有参数,都要根据具体情况来调整,比如环境的温、湿度,咖啡的烘焙程度、放置时间,又比如焖蒸的最佳水温,在80与94摄氏度之间。
专业!
或问:阿贵可是专业的咖啡师傅?青田可是有很多的西餐师傅、咖啡师傅的。
答曰:非也。
茶有茶痴,咖啡也有“咖痴”,在青田,像阿贵一样的“咖痴”大有人在。“不是在喝咖啡,就是在到咖啡馆的路上”是许多青田人的闲暇方式。离开青田,找不到咖啡馆怎么办?自助。两年前,我参加一个在厦门的培训活动,同行的有许多华侨和归侨。一众人一人拖着一只皮箱进机场出车站,唯独有一归侨拖着两只箱子,原来其中一只里装着一台咖啡机,专为解渴。到酒店,他一声招呼:想喝咖啡的报名哈,呼啦啦一下子举起好几只手。
在青田侨乡,喝咖啡作为一种舶来生活方式,蔚然成风。
三
由于靠近温州,近海,自古以来,青田农耕的生活就多了几分海洋的气息,比如在青田人的餐桌上会比内地人多两盘咸水鱼类的菜品。后来,青田人大批走向海外后,西风东渐,建筑风格上中西合璧,生活方式上中西交融。
咖啡就是一个例子。
我第一次接触咖啡是参加工作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周末,在青田的东源镇,我和同事走进临时搭在防洪堤上的一个小店铺,点了两杯咖啡,花了十块钱。在当时月工资不足百元的收入下,消费了十元钱,已属奢侈,所以印象深刻,还记得那咖啡是用大杯子装的,可能是速溶咖啡吧,卡布奇诺?那时应该还没那么高级。
青田县城一景。
有资料记载,1989年,雀巢咖啡一句“味道好极了”的广告语,配上标志性的红色马克杯,开启了国人对咖啡的认知。这还是在广告上的,然而我已捷足先登,即便身处青田的乡下小镇,这不能不感叹侨乡之领风气之先。
当时的咖啡大多是速溶的咖啡,现磨的还没有。据县一家咖啡展览馆考证,青田出现第一台咖啡机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旅意大利华侨携带一台咖啡机回国,实现了现磨咖啡自由。
然而直到上世纪末,在青田,喝咖啡还是新潮消费,并未形成风气。
这有据可查。
1999年11月,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一批作家来青田采风,结束后作家们写了许多的诗词散文,青田县文联将之编辑成书《名家笔下的青田》。作家们在青田住了五晚,好多作家在一个叫做“茗丰茶行”的茶馆里就度过了三晚、五晚,有几个作家还饶有兴致地描述了喝茶的细节,其中一个竟然爱屋及乌购买茶行的那套茶具带了回去。白天里的一个活动是参观龙现村,好几个作家都写到了在一巴西侨领老家喝纯正的巴西咖啡的经历。可见在当时,不用说喝咖啡,就是在茶馆里喝茶也还是一种时尚。如果放在今天,客人来到青田,上咖啡馆品尝纯正的咖啡和红酒是必选的规定动作了,各地咖啡,各国红酒,风味各异,其背后蕴藏的丰富文化密码足以让作家们沉醉痴迷、流连忘返,绝不会连续几个晚上仅囿于一家茶馆里打发时光,也断不会津津乐道于一个华侨家里的一杯纯正的咖啡。
据资料记载:从第一家咖啡馆到100多家,青田只用了不到10年时间;从2015年开始,每年新增30多家咖啡馆,形成了今天的规模:三四百家咖啡馆遍布商圈闹市和深巷窄弄,日均饮用咖啡达1.5万杯,年均消耗咖啡豆80吨。
很多青田人的一天,是从一杯咖啡开始的,青田人喝得最多的是意式浓缩咖啡。在青田,有一种生活节奏叫做“早C晚A”。所谓“早C晚A”,“早C”就是早上喝一杯coffee(咖啡),开始一天的工作;“晚A”就是夜幕降临之时,品一点alcohol(红酒等酒精饮品)来结束一天的生活。
咖啡师傅在工作中。
近几年来,一年一度,连续五届的华侨进口商品博览会、连续三届的国际咖啡博览会使得青田中西交融的生活方式更为广为人知,也使得“青田咖啡”的“浓度”更高、“味道”更醇。2023年侨博会上,800家国内外进口葡萄酒企业、300家咖啡类企业及全球生活方式进口企业、500家日用百货企业参展,汇集了来自7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8.5万多种商品;还邀请3000余位生活方式体验官参会。侨博集市和全球时尚生活方式展一起亮相青田,全方位展示青田生活方式的独特魅力。
在人们普遍的印象里,咖啡属于城市,属于“北上广深”,属于高楼大厦。而在青田,咖啡馆不仅在县城比比皆是,在乡村也是随处可见,在石墙泥瓦改造而成的民宿里,或在美丽绿道的露营基地上,“藏”于山水之间的咖啡馆,成为一个个精心挑选的乡村美学符号。
几个月前参加一个青田形象的策划讨论会。做这样的宣传,切口宜小,从小小的一枚咖啡豆切入,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切口呢,遗憾的是当时没有想到。现在想来,可以策划一杯咖啡,这杯咖啡的背景,可以是瓯江两岸的欧陆风情,更可以是稻鱼共生系统的地头田间。“青田咖啡”在大漈感到的反差,在青田可是毫无违和感,这或许可以成为青田形象的一个好“卖点”呢。
这样想着,在我脑海里逐渐形成一组画面:群山环拱、似洞非洞的石门洞风景区,林木苍翠,深崖百尺,瀑飞碧潭;亭檐翘角上,青苔墨绿,白雾萦绕;观瀑亭正中的桌子上,咖啡豆、挂耳咖啡壶、手摇磨豆机,一一呈现;阿贵上身微微前倾,探在滤杯上给咖啡布粉,神情专注,小心拨弄着粉末,好像是给梦中踢了被子的婴儿扯衣掖被……
让石门洞山水风光和咖啡的现代元素交融碰撞,拍摄这样一个视频发到抖音上,大约能引起很多人的围观点赞吧。
片名就叫:石门洞里煮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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