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炳坤像猫一样翻转四肢,将肚子从靠墙一侧,再度转到床沿,一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
睡不着!干脆腹背睏——翻落河里算了。
童年,奶奶用蒲扇为他扇风,一边总叨叨:“肚子要朝上,不要腹背睏!否则翻落河里——性命出脱!”
靠祖父母养大的炳坤,从此直挺挺睡觉。老婆说他睡觉像干尸。
退休了,从此不必鸟叫就出门。可是,过惯了紧张日子的炳坤,一旦轻松反而睡不着了。
只有奶奶会哄他睡觉。“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奶奶的故事老掉了牙,但却能催眠。
这会儿他趴在丝竹凉席上,等待自己变成一条鱼——翻落河里,自由自在。入底看水草,出水看云天。要接电话就接电话,要关手机就关手机。再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
炳坤想起一件事,有一次他为了睡个好觉,夜里关了手机。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受局领导一通批评:“你做校长的,夜里怎么关手机?昨夜你们学校的一个学生差点出事,你知不知道?!幸亏发现早被阻止了。”
从此,炳坤的手机24小时待命,如同水里的鱼,无论游动还是睡眠,24小时都睁着眼。
炳坤睡不着,这会儿很想学学鱼的模样,甩几下尾巴,把脑子里存储的杂念全甩掉。
他伸腿、屈腿,又踢腿,脚背碰着凉席。凉席变成古筝,在脚指弹拨下发出“嗞啦——嗞啦——”的锯木声。
爷爷是木匠,时常用锯,“嗞啦——嗞啦——”,锯下的木屑,奶奶储在麻袋里,冬天到了,用作火熜底料,火熜是专给小炳坤暖脚的。留下的碎木块,一部分自家作引火柴,一部分送人。那时候,家家户户柴票都不够用的。邻居们得到碎木块,都千恩万谢。
然而,一个严寒的冬日,爷爷睡在自制的棺材里安详地走了。炳坤还有奶奶,他不觉孤单。13岁时,奶奶也睡进了另一口棺材。那年,小炳坤好似掉进了冰窟窿。
成年后很长一段时间,炳坤总能在老屋听到“嗞啦——嗞啦——”的锯木声;奶奶的蒲扇也一直放在她的针线篮里,爷爷奶奶好像都还活着。
炳坤做了父亲不久,这老屋便拆了。从此“嗞啦——嗞啦——”的声音就没了。
退休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炳坤曾携带妻儿去扫爷爷奶奶的墓,他已有二十多年没扫了——家乡有习俗,阴世之人超百岁,小辈就不必扫墓了。
山头山脚,处处有人烧纸钱,可炳坤却再也找不到爷爷奶奶的墓碑了。最后,全家人在山脚下点燃三支香,摆上供品。炳坤对着青山跪下,求祖父祖母原谅自己的不孝。
炳坤终于在床上翻滚成一条鱼,他游进了水里。
他去水里寻找爷爷奶奶了。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