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物语|石菖蒲

潮新闻 沈志权2024-07-31 04:48全网传播量8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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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色的叶子状如剑脊,旁逸丛生,香气氤氲;廋根密节,宛如玉蚕,爬卧石上,寸土不沾……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朋友馈赠的一盆石菖蒲,犹如一个绿色的小精灵,给我凌乱的书房带来几许清雅之趣。

石菖蒲是菖蒲的一种。菖蒲,属天南星科菖蒲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菖蒲凡五种:生于池泽,蒲叶肥,根高二三尺者,泥菖蒲,白菖也;生于溪涧,蒲叶廋,根高二三尺者,水菖蒲,溪荪也;生于水石之间,叶有剑脊,廋根密节,高尺余者,石菖蒲也;人家以砂栽之一年,至春剪洗,愈剪愈细,高四五寸,叶如韭,根如匙柄粗者,亦石菖蒲也;甚则根长二三分,叶长寸许,谓之钱蒲是矣。服食入药须用二种石菖蒲,余皆不堪。此草新旧相代,四时常青。”李时珍虽说菖蒲有五种,实则是四种:泥菖蒲、水菖蒲、石菖蒲和钱蒲。泥菖蒲和水菖蒲,就是人们端午节悬挂门前驱邪迎祥的剑蒲,可谓家喻户晓;钱蒲,我未曾见过,据说有檀香之气,多用于制作盆景,雅士请为案头清供;唯有石菖蒲,既可食用入药,又可制作盆景,是文人的最爱。

石菖蒲盆景。

我宣平老家宅院西去百余米处,有一条小溪,溪中水石之间就长有不少石菖蒲。它一年四季生机勃勃,酷夏骄阳不枯萎,寒冬霜冻不凋零,积雪中的石菖蒲银装素裹,显得越发碧绿可爱。记得小时候,经常去小溪石菖蒲的根须处捉虾摸蟹,常有收获,双手还会留下石菖蒲好闻的芳香。有时也会拔一丛石菖蒲,捡几块石英石或麦饭石,拿回家养在瓷盆里,不资寸土,无需施肥,只要加清水即可养活。洁白的石英石与碧绿的石菖蒲互相映衬,是做盆景的绝配,只是石英石太坚硬,吸水性差,石菖蒲的根须要触及瓷盆中的水才能养活。而麦饭石质地软,表皮又有许多小孔,吸水性好,放在盛水的瓷盆中,石菖蒲根须只要固定在麦饭石上即可成活。当时农村供电到晚上八点钟,八点钟之后看书就得点煤油灯,此时,母亲就会把养有石菖蒲的瓷盆放到油灯边,说石菖蒲能吸收灯烟,可保护眼睛不受烟熏。而让我记忆尤深的还是母亲泡制的“三宝茶”:每到盛夏,母亲取出晒干的石菖蒲根、猢狲藤根和青木香,各切数片,用滚烫的开水冲泡在泥茶壶中,待冷却后,喝一口,既解渴,又可防暑、理气、消胀、提神,那微苦芳香的夏日清凉,至今难忘。

生于水石之间的石菖蒲。

菖蒲,古人常以“蒲”、“菖”或“荃”一字表之,如《诗经·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吕氏春秋•士容论•任地》:“冬至后五旬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也。”;屈原《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将“菖”与“蒲”合为一词,始见于战国末期韩非的《韩非子·难四》:“屈到嗜芰,文王嗜菖蒲菹”,意思是说楚国莫敖屈到喜爱吃菱角,周文王姬昌喜爱吃菖蒲腌菜。根据李时珍“服食入药须用二种石菖蒲,余皆不堪”的说法,周文王吃的菖蒲腌菜当为石菖蒲腌制而成。《吕氏春秋·孝行览·遇合》还记载了周文王的小迷弟孔子效仿周文王吃“菖蒲菹”的故事:“文王嗜昌蒲菹,孔子闻而服之,缩頞而食之,三年,然后胜之。”而东汉经学大家郑玄为《礼记.郊特牲》“恒豆之菹,水草之和气也”作注时指出:天子祭祀时豆(器皿)中放置的有昌本(石菖蒲根)、麋臡(带骨头麋肉酱)、茆菹(莼菜腌菜)三种供品。由此可知,在先秦时期,石菖蒲是一种食材,既是圣贤爱吃的食品,也是君王祭祀的供品。

一寸九节石昌蒲根。

到了秦汉之后,石菖蒲由食材逐渐演变为神草。西汉刘向《列仙传·商丘子胥》载:高邑人商丘子胥好牧豕吹竽,年七十不娶妇,唯食石菖蒲根,饮水,不老不饥,三百余岁仍健在。东晋葛洪《神仙传·王兴》亦云:汉武帝刘彻有次登嵩山,忽见一仙人,身长二丈,头顶长耳,下垂至肩,忙上前行礼问询。仙人说他是九嶷山之神,听闻中岳嵩山之巅水石之间长有石菖蒲,一寸九节,服之可长生不老,所以前来采集。说完原地消失。汉武帝对左右侍臣说,仙人并非自己采食石菖蒲,而是特意来告知他的。于是采集石菖蒲根服食,坚持了三年,终因难吃而放弃。跟随的侍从也曾跟着服食菖蒲根,但都未能持久,唯独王兴坚持服食不息,遂得长生。经神仙家渲染,石菖蒲于是被赋予神性,成为仙草。《典术》称菖蒲由天地阴阳交感而生:“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故曰‘尧韭’。”《群芳谱》说菖蒲有生日:“四月十四菖蒲生日,修剪根叶无踰此时。”《道藏》还写有一卷《菖蒲传》,称“菖蒲者,水草之精英,神仙之灵药也。”

服食石菖蒲可以成仙,或许只是传说,但石菖蒲作为治病救人、保健养生的灵药,则成为历代医药学家的共识。东汉时期集结整理成书的《神农本草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中医药学著作,全书载药365种,以上、中、下三品分类,菖蒲位列73种草部上品药之首,对其药性药效作了如是介绍:“菖蒲,味辛温。主风寒湿痹,咳逆上气,开心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出声音。久服轻身,不忘不迷或延年。”自此以降,历代医典无不视石菖蒲为祛病延年的上品灵药,如唐代孙思邈《千金方》、宋代王怀隐《太平圣惠方》、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和虞天民《医学正传》等,都有关于石菖蒲治病的论述,收集载录的奇方验方数以百计,有的至今仍为中医家所采用。小小石菖蒲,治病救人,可谓功德无量。

积雪中的石菖蒲。

石菖蒲既有超尘脱俗之风姿,又有祛病延年之内质,自然而然地引起了文人墨客的喜爱和推崇。他们或写诗以歌颂,或作文以赞美,或绘画以欣赏,或植蒲以怡情,为石菖蒲注入了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 

菖蒲入诗肇始于《诗经》,屈原《离骚》承其后,历代诗人如江淹、张籍、李白、苏轼、曾几、陆游、杨万里、释慧明等均有吟咏石菖蒲的佳作名句存世。如“冀采石上草,得以驻余颜”(江淹《采石上菖蒲诗》)、“石上生菖蒲,一寸十二节。仙人劝我食,令我头青面如雪”(张籍《寄菖蒲》)抒写石菖蒲可以延年益寿的功效;“神仙多古貌,双耳下垂肩。嵩岳逢汉武,疑是九疑仙。我来采菖蒲,服食可延年”(李白《嵩山采菖蒲者》)、“菖蒲古上药,结根已千年。闻之安期生,采服可以仙”(陆游《菖蒲》)描写服食石菖蒲能长生不老飞升登仙的故事;“莫道幽人无一事,汲泉承露养菖蒲”(曾几《石菖蒲》)、“碧玉碗盛红玛瑙,井花水养石菖蒲”(苏轼《赠常州报恩长老》)抒写的是文人雅士养石菖蒲的闲情逸致;“一生寒廋知何用,只得清名垂万年”(杨万里《彦通以诗送石菖蒲,和谢之》)、“原为水底石菖蒲,不教零落同百草”(曹勋《杨花曲》)、“根下尘泥一点无,性便泉石爱清孤”(释慧明《咏菖蒲》)歌颂石菖蒲清雅高洁的品性。而苏轼一生更是写下三十余首(篇)有关石菖蒲的诗文,在他的笔下,石菖蒲不仅具有“忍寒苦,安淡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的高洁(《石菖蒲赞并叙》)和“傲霜雪”,廋根“蟠虬”“乱石沟”而“千岁”不死的顽强(《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其九》),而且还具有献身人类“辅五藏而坚发齿”的牺牲精神(《石菖蒲赞并叙》)和历尽沧桑而清香如故的淡定从容(《广州蒲涧寺》)。在这些诗文中,苏轼与石菖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纷呈的石菖蒲意象中,我们仿佛可以窥见一代文豪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和宠辱不惊的精神风采。

清·金农《菖蒲图》。视觉中国。

石菖蒲入画,不知始于何时。据说,元代画家、诗僧柏子庭的《石菖蒲图》是已知最早的菖蒲画作,现藏于日本京都梅泽纪念馆。到了明代,以菖蒲为主题的花卉画勃然兴起,出现了朱瞻基、沈贞吉、唐寅、仇英、陆治、丁云鹏、徐渭等一批菖蒲丹青高手。清代、民国以来,花鸟画兴盛,菖蒲自是画家笔下乐于描绘的花草,郑板桥、金农、石涛、朱耷、罗两峰、吴昌硕、张大千、黄宾虹、齐白石等都有菖蒲佳作传世,而尤以清代扬州八怪之首金农为最。金农爱菖蒲甚于苏轼,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他画菖蒲、养菖蒲、名书斋为“蒲来”,以为只要有菖蒲相伴,即便没有妻妾朋友也无妨。他画菖蒲多有题诗,画蒲清雅可人,于整规中透着逸韵,题诗则展示其画外之功,寄托着画家对生命价值的驰想,诗画并举,尽显菖蒲淳朴高洁之本性与超尘脱俗之境界。菖蒲画的方兴未艾,进一步丰富了石菖蒲的文化内涵,使之与淡雅兰花、高雅菊花、素雅水仙并称“中华花草四雅”,并以“清雅”居四雅之首。

“斓斑碎玉养菖蒲,一勺清泉潢石盂。净几明窗书小楷,便同尔雅注虫鱼。”写到此处,想起苏东坡的这首《过文觉显公房》。当年,东坡先生养石菖蒲,以石菖蒲为伴,研墨写小楷,读《尔雅》注虫鱼。此刻,我则在石菖蒲的陪伴下写《石菖蒲》,不觉哑然失笑。于是,抬眼看向电脑旁的石菖蒲,只见她承载着千古遗韵,卓立于书堆之中,淡定如故,兀自散发着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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