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相遇

潮新闻 赵红2024-07-26 12:07全网传播量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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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作者赵红,是民间艺术家吴慕华的女儿,在其读到法国著名现代派画家马蒂斯及其作品之时,引发了一连串兴趣和遐思。马蒂斯的剪纸与吴慕华的剪纸,有着许多似与不似,这让作者不禁遐想:如果母亲和马蒂斯有缘相见,以大师的造诣和对民间艺术,尤其是东方艺术的喜爱,是否会在母亲作品的优雅流畅中获得新的灵感和启发?而以母亲的艺术兴趣和天资慧心,在与大师的传授交流中,会否眼界顿开、扩展原本就一直期待的突破画风和提升表达的思路?受教于大师广阔的思维和丰富的想象力?

《梦华心影——吴慕华女士剪纸作品精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8月版

吴慕华,民间艺术家,1930年出生于江苏省灌云县。少时为避战祸辗转至杭州,后为小学教师、杭州市新华书店职工。喜传统美术,尤善女红,其剪纸工艺“无需画稿、信手即得”。多次举办个人作品展,曾获世界妇女大会“首届中华巧女工艺品大奖赛”优秀奖,作品为《浙江画报》、浙江电视台等介绍。1999年辞世。

赵红,吴慕华之女。耗时五载,精选母亲作品二百余件,分“鸡、鸭、花、鸟、鱼、虫、兽、杂”八类,涉及百余种动植物形象,灵秀生动,意趣盎然。

跨越时空的相遇

只能说冥冥之中有股神力。近期读到上世纪初法国著名现代派画家马蒂斯及其作品,引发了一连串兴趣和遐思,始料未及。

一日网浏,一幅剪纸倏然入目:咦,这彩纸剪贴手法、不对称单面构图、拟人化动物形象……似曾相识,整幅画面神韵,与我那一生爱好剪纸的母亲(吴慕华)的作品(图2)何其相似。 再细看,这是《The Decisive Movement(决定性瞬间)》的封面(图1),是作者、世界摄影大师布列松经典作品集。

图1《决定性瞬间:亨利·卡蒂埃 - 布列松摄影集》封面  1952年 37×27.7cm 法国北方省省立马蒂斯美术馆

 图2母亲剪纸连环画 小蝌蚪找妈妈(局部)1995年

剪纸出自布列松好友马蒂斯之手。我好奇了。翌日便钻进博库书城搬回一大摞书画,开始了对大师及其作品的研习。

不日,在TASCHEN塔森艺术出版社出版的《Matisse - Cut-outs》(《马蒂斯剪纸》)一书中又有新发现:马蒂斯收集的一种被称作Tifaifai的大溪地传统手工编织挂毯(图3),织的是生长在距大溪地西南340公里Maupiti岛的一种玫瑰花型;另一幅是面包树图案挂毯(图4)。两幅藏品展示了一种远离城嚣的原始韵味,且构图都呈四角对称,外方内圆,中点聚焦,再由中心点向外辐射发散。

图3 马蒂斯藏品 大溪地传统手编挂毯 莫皮蒂岛玫瑰花型  Josephine Tainarova 收集于1940年 社会群岛Joyce Hammond 画廊

图4 马蒂斯藏品 大溪地手编挂毯 面包树型  收集于1955年 Suzanne Ebb 画廊

翻开母亲作品,有两幅在构图上与大师的上述两幅甚是相似(图5、6)。

图5  吴慕华 鸳鸯莲荷 1997年 普通色纸 18×18.5cm

图6 吴慕华  鸽子花卉 1997年 普通色纸 16×16.5cm

母亲作品与马蒂斯的这种相似“相遇”,像是一道光,指引我回溯艺术史上那些无以触及的久远。

然而,一番对比下来的却是:差异是那么明显,两者作品仿佛是两码事。

马蒂斯“剪纸”,确切地说,是一种彩纸剪贴:纸张涂色-彩纸剪刻-剪片钉形-作品装裱。而母亲与常人一样,左手持纸,右手握剪,红纸对折,或再对折,先简后繁,在纸上直接剪出作品。这“直接剪出”可不含糊:不用预先画稿,而是打好腹稿,一剪成品。这是母亲毕生引以为傲的绝活。

马蒂斯作品门幅巨大,如《鹦鹉与美人鱼》长7.73米、高3.37米;其最大作品《游泳池》,是两组各长达8.22米、高2.30米的海浪和跳跃人体。而母亲作品通常16×15cm大小,盈掌可陈,最大的一幅《迎香港回归.普天同庆》37.5×38.5cm

,最小的甚至1cm见方。

马蒂斯作品造型语言简练至极端抽象。他注重传神写意,用最简约的形式表现物象的自然本质。其后期力作《蜗牛》(图7),由各种不规则的彩色方块组合成螺旋状阵列,将具象的蜗牛高度提炼成一种抽象语言,艺术的夸张已致难以看出蜗牛原型了。

图7 蜗牛 1952年 彩纸剪贴 286×287cm  伦敦泰特美术馆

而母亲作品大多样式繁复,具象写实,很多动物拟人化了。代表作《蟋蟀斗鸡》(图8)中,公鸡支楞起全身的羽毛,对着蟋蟀警觉凝视,蟋蟀则绷紧全身与其对视,鸡爪上的关节、蟋蟀大腿的肌肉,刻画得细致入微,在周边植物的灵动配合下,整幅画面栩栩如生。

图8  吴慕华 蟋蟀斗鸡 1996年 普通红纸 19.5×19cm

马蒂斯作品的色彩单纯、强烈、鲜明。色彩是其作品最为炉火纯青的特色之一,用以表达内心真挚的情感和愿望。我国学者曾以赞美的语气惊呼马蒂斯的色彩“可以枪毙人”,“要是没有色彩马蒂斯如何度过哪怕一天。”《蜗牛》中原色和间色的大胆巧妙运用,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是其将色彩与线条最佳匹配之经典。相比来讲,囿于当年生活环境,母亲常用克重50左右红纸进行创作,少量克重55的蜡光纸,极少量用到克重100以上铜版纸,因而作品大多色彩集中、单一。

马蒂斯和母亲作品这些差异的发现使我略感诧异,但进而想到:按年龄论,马蒂斯是我母亲的祖父辈,两者又分处欧亚两大洲,两者作品的比较,是跨越两代人、两大洲的时空维度比较,是典型的东西方文化碰撞,因此存有差异是必然的。

继续看书。渐渐的,却看出了一些共性及“相遇”。

马蒂斯出生在法国东北部小镇勒卡多.康布雷齐,那里天空阴鬱,地处边境易发战事,使20岁之前的马蒂斯感觉郁郁。为逃避开谷物店父亲的催促干活和暴怒,他幻想自己能像金鱼和飞鸟那样得以逃离。

由此,阳光、花朵、游鱼、飞鸟,以及巡游马戏团,都成了他日后的创作母题,而旅行则是最能满足他对艳丽色彩尤其是光线的热爱和逃脱心理的方式。科西嘉岛和科利尤尔的光亮,大溪地清晨六点阳光“凶狠”的美丽,使得马蒂斯激情迸发,总想设法表现这种炽热到爆裂的光芒。

他的家乡纺织业发达,坊间织机织出的花布,给了他最初的审美教育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后来一直喜欢收集各种图案布料和物件,并形成其作品的强烈装饰风格,盖源出于此。

回看母亲生长的江淮平原,物产丰富,人文荟萃。幼年母亲终日玩耍于街市,捏糖人小贩手中转动着的金色麦芽糖浆,变成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动植物形象,久久地吸引着母亲,让她感到一种嬗变和创作的神奇。母亲从各色江湖艺人那里受到启发并学会了她最喜爱的艺术表达方式——剪纸。

幼时经历的战乱和成年后的历次运动,使得母亲非常向往和平安宁的田园生活、并将她理想中的生活景象,透过巧妙的构思和灵动的剪子表现得生动传神,长期的研磨练习,母亲的技艺日臻完美,终成特色。

正如马蒂斯所说:“根源决定一切”。大师和母亲的幼年经历和希翼,铸成了他们作品的共性:

反映童年时代的梦想主题。马蒂斯著名作品《大洋洲,天空》与《大洋洲,海洋》(图9),共同谱写了“宇宙之舞”的鱼、飞鸟和繁星,就是他幼时的寄托和向往。

上:大洋洲天空 1946年 亚麻布丝网印刷 177*370cm 下:大洋洲海洋 1946年 亚麻布丝网印刷166×380cm巴黎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

母亲常与我们叨念房前屋后、鸡鸭成群的宅门院落理想,她的作品也多是以鸡和鹅两大类为主题的自给自足乡村生活镜像(图10)。在作品中自如表达自己的梦想,是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至高境界,马蒂斯对此描述道:“仿佛灵光一现,我漂浮在所有图案、工作室、甚至我自己的家之上,来到一个宇宙般的空间,在这里没有任何壁垒的阻挡,就像水里的鱼一样自由。”

图10  吴慕华 左:群鹅 1997年 普通红纸 16×16cm 右:母亲的呼唤 1996年 普通红纸 15×16cm

细致观察事物,大量野外写生。1892年起,马蒂斯在莫罗的鼓励下作画于巴黎街头,街上的各色人等,瞬息万变的尘世,是马蒂斯磨练眼力和用画笔捕捉生机的绝佳场合。他说:“你们见过长在路旁的茛条吗?没有一个人曾注意到这种植物,大家在柯林斯式的柱头上都曾见过茛条的叶子,正是这种对柱头的习以为常妨碍了他们看见自然界中的茛条。走向创造的第一步,是要看到每件事物的真面目,而这需要经常的凝神专注的观察。……应当善于用儿童的眼睛观看世界,像第一次看到某个事物那样地去看一切事物。” 母亲亦喜爱大自然,外出旅游时经常对着静物写生。她的剪纸之所以灵巧生动,是基于她平时对大自然的细致观察和揣摩。母亲在1995年浙江电视台对她的采访中说,她对某样东西的观察,可以数小时计。连两颗芝麻粒大小的野草附地菜,母亲也观察入微并将其表现出来。

灵活运用创作手法。马蒂斯在其经典作品《游泳池》(图11)中,巧妙利用剪纸“正负形”创作手法,群青和白色两种颜色交替成为背景,和主体相互融合。

图11 游泳池 粗麻布彩纸剪贴 230.1×1645cm  纽约现代美术馆 Bernard F.Gimbel夫人基金会

母亲大部分作品采用阳剪,有时亦采用阴剪,或阳剪和阴剪并用、单剪和对剪穿插的技巧,色彩运用有套色、分色、拼色等等,力求用色与技法搭配和谐,丰富表现手法。

《游泳池》还采取了三种不同的视角,通过同一个画面呈现出来:大海星右侧人物是观众在水中观察泳者的角度,再右边四人是从水面上俯视;下图则是水下往上仰视。如此,观众仿佛成为泳池一员,在这些泳者和水生生物之间游动,观察这充满活力的水域。“这样的一种多元时空观,把一种动态的时间轴贯穿在同一空间的方法,来源于东方艺术的灵感,和中国传统山水文化的“山行步步移”、“山行步步观”,以及宋代山水画中的“三远”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央视体育频道的评论令人玩味。“东西方艺术在不断地交融互见之中传承发展。”

作品的装饰性。马蒂斯扭转很多人视“装饰性”为一种衰颓艺术形式的概念,认为艺术本质上是具有装饰性的。1909年的油画《有蓝色桌布的静物》(图12),夸张的阿拉伯式花纹释放出活力四射的植物力量,是马蒂斯走向装饰时期的转折点。大师宽敞的尼斯画室墙上、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汶斯教堂铺天盖地都贴满了巨大的用以装饰的剪纸作品。

图12 有蓝色桌布的静物 1909 布面油画 88.5×116cm 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母亲作品中最具装饰性的是她剪的双“囍”字,不仅双喜相连,还衬之以“蝠(福)”“鹿(禄)”“桃(寿)”“石榴(多子)”等传统喜庆图案(图13),深受同事朋友喜爱。不少友人至今还留存着母亲赠送的作品。

图13  吴慕华 左:福禄寿喜图 1995年 普通红纸18×19mm 右:双喜图 1996年 普通红纸 24.5×24.5cm

马蒂斯用剪纸延续他一生酷爱的绘画,将这看似并不高贵的媒介载体,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超凡高度。旺斯教堂的设计借助剪纸介入了其几乎所有的创作领域,表达了他晚年更富有的野心、活力以及旺盛的创造力。母亲对剪纸的喜爱达到废寝忘食,家中的床单、台布、枕头、鞋帽,更有我的上衣、裙装、手袋、手帕,都是她拿来创作的物件,她全副身心忘我地工作,表达内心对大自然、对生命的赞颂。他们两者对艺术始终保持高昂的激情,不懈地追求和表达生活的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种精神上的共性使得他们在剪纸作品的气、韵、思、神、形、剪等方面,无不阐述着各自对美的诠释和内心的情感,呈现出两者作品的最大相似之处,和令人愉悦的精神“相遇”。

2023年“马蒂斯的马蒂斯”中国巡展,于我,亲切得如同迎接远方的家人,先期北京大展因故未至,上海展的这趟“相见”,势在必行。

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大陆举办的第一个马蒂斯作品展,展陈从大师故乡以马蒂斯命名的美术馆借展的280多件作品,史无前例。展览按时间顺序及主题展示大师的创作生涯,设计参考了马蒂斯亲自为美术馆设计的展陈空间和布列方式,因此相当于大师本人担任导览。我抑住激动,近距离逐一欣赏起一幅幅熟悉和不熟悉的画面——一部分他最珍视的作品,从他创作生涯之初就一直珍藏身边,不曾易手。

我真切、细致观察到了大师剪纸的基本方法:在颜色纸上剪出图案后,一张张贴上作品,拼贴痕迹清晰可见,而不是像母亲剪纸那样,一张纸直接剪出图案来;有一些是用蓝色笔勾勒出形状之后再剪,两种手法并齐,或者再加上“正负形”第三种手法(如图14),白色、红色等可以看作是一种花样,黑色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花样。见到真迹,才透彻明白大师的创作手法,书本上作品是看不出这些原著痕迹的。

图14 泻湖 1947年 阿诗布纹纸上镂花版版画 42*65cm  法国北方省省立马蒂斯美术馆

倘佯在马蒂斯光彩夺目的作品间,回顾其晚年的创作生活。马蒂斯因病行动受限,但用其独特手法将储存多年的记忆活泛起来,这样的一种表现,让人联想到中国传统绘画画论里的“卧游”——画家游历了山水之后,回到自己的书斋进行创作,用“心”之幻想来延续“眼”的记忆,并永久定格。环顾四周,感觉身心浸润在一种吸纳、融合和包容的氛围中,一种简化、宁静和纯粹的美感中。大师作品的这一大展达到了他在设计旺斯教堂时期待的境地:“精神得以升华、思想得到启迪、情感得到释放。”

我脑海中交替浮现大师和母亲的艺术历程:1904年马蒂斯在家计最为困难之时,断然毁坏自己颇受市场欢迎的画作以彰显其艺术创作决心。唯有这样的坚持,才有1905年以大师为代表的惊世骇俗“野兽派”的诞生、他与毕加索等人的重大邂逅,继而成为艺术史上数次重大变革的推手,以及最终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母亲也曾对自己不满意的画作又捶又扎,见此情景的我儿多年后才明白:除了她作为外婆、妻子、母亲、友人等的角色,她内心有着光芒的、照耀自己的艺术世界,这世界一直支持着她的艺术生涯到永久。

我遐想着:如果母亲和马蒂斯有缘相见,以大师的造诣和对民间艺术,尤其是东方艺术的喜爱,是否会在母亲作品的优雅流畅中获得新的灵感和启发?而以母亲的艺术兴趣和天资慧心,在与大师的传授交流中,会否眼界顿开、扩展原本就一直期待的突破画风和提升表达的思路?受教于大师广阔的思维和丰富的想象力?我仿佛接续了母亲的创作心境和意愿,在与大师“面对面”的交流中,与大师“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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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