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评丨“没苦硬吃”的说法值得商榷

图源：视觉中国。

“没苦硬吃”，这个自相矛盾的词，听上去耳熟吧？最近几年，经常能听到网络上年轻人抱怨长辈“没苦硬吃”，尤其最近天越来越热，很多有老人的家庭，又因为开不开空调展开了拉锯战了。

按理说，家务事一般没什么公共讨论价值，但这事还挺普遍的，年轻人的吐槽听上去确实挺无奈：老年人总是在不必要的情况下自找苦吃，让子女内疚不说，可能还搞砸了事情、搞坏了身体，最后还得子女收拾烂摊子。但我想，如果有人把话筒递给那些老年人，估计他们很难认同“没苦硬吃”这个标签。

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屋檐下，关于吃苦这件事，为什么两代人的分歧这么大？谁有权利决定哪种苦该不该吃？谁应该为吃苦的后果负责？要搞清楚这些问题，还得回到问题的本源，拆解“没苦硬吃”的四个字。

首先是对“苦”的定义不一样。在年轻人看来，花几千块坐飞机回老家收麦子、收玉米，最后卖了几百块，累得一家人直不起腰来无疑是苦不胜苦。而在老年人看来，不失农时、秋收冬藏、颗粒归仓，是一个老农民最大的快乐，如果子女还能顺便回家来看看自己，更是锦上添花。同样的，熬夜打游戏“开黑”算不算吃苦？老年人觉得有觉不睡才是自找苦吃，年轻人却乐在其中，哪怕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早上班也心甘情愿。可见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苦还是不苦，不同的嘴能品出不同味道。

对“吃苦”的感受不一样。放着新鲜菜不吃先去吃剩菜，40℃的天放着空调不吹靠手摇扇子，拖着病体在田里干农活等等肉体上的“自虐”，在年轻人的生命体验中是陌生而难捱的痛苦，但是在一些老年人那些却能提供熟悉的安定感、秩序感。这跟人的成长经历分不开，80-00后普遍成长于物质丰富的年代，没有饥饿记忆和匮乏体验，而老一辈人如果有过缺衣少食、要啥没啥的经历，吃苦耐劳的美德慢慢内化为肌肉记忆，即便生活条件改善了，依旧会成为一种惯性。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养尊处优等同背叛过去，而躯体不舒适就像一件破烂的旧衣服——虽然不得体，但熟悉而熨帖。

对“硬吃”的后果定义不一样。“没苦硬吃”，不过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并不会产生什么必然的物理伤害。翻看网络吐槽贴，很多帖主都是将生活中的偶然意外归结为“没苦硬吃”的直接后果。难道有一项统计表明“没苦硬吃”的人群出意外的概率更高？抑或者习惯享乐的人受伤概率才低？说白了，任何日常活动都可能受伤，老年人只是进入了一个体质变差、受伤概率变高的生命阶段。大多数情况下，说老年人“没苦硬吃”，与其说是表达责备，不如说是表达关心。但也要防止这种关心在表达上给人一种带着年龄、体能和家庭地位优越感的戏谑，一种将长辈视作负担的残酷比喻。要求老年人少折腾、少追求自我满足，把不给子女造成麻烦视作老年生活的第一准则，这里头显然有自私成分。

有人说，爱一个人应该是以对方希望的方式，而非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如果想“以爱之名”制止“没苦硬吃”，那么至少应该先设身处地去尝试理解老人何以爱吃苦，在尊重个人生活方式的基础上再去帮助他屏蔽危险。

在网络舆论生态中，老年人是天然的弱势群体，大多数情况下是失语的、沉默的。他们没有机会为自己的选择辩解，很难去提供看待同一个问题的另一种视角。所以，年轻人作为网络舆论场上的强势一方，在讨论相关议题时，尤其应该慎之又慎，避免扣帽子、标签化。这是互联网应有的伦理，是我们为人子女的基本善良。

如果长辈不曾指责年轻的孩子们嚷嚷“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是“没福硬享”，不曾在孩子登高爬梯、上蹿下跳的年纪将他们视作负担，那么他们老了之后能不能享有一点点任性的特权？照顾老人是需要付出甚至会面临意外，要有很多的良心、耐心，还需要必要的尊重和几分难得糊涂的通透。这确实很难，但这也正是决定社会文明程度的水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