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延绵。今年雨季太漫长,人的情绪也总是忽高忽低。
那日去看蒋勋“云淡风轻”展览,大雨中误入孤山,与半湖荷花半湖烟雨相遇。人就这般猝不及防,置身湖山之中。湖光闪烁,似乎深藏着每个人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而我,以这样的方式,在无边的雨声中,置入忘却时间的孤山,又是一种怎样的机缘。
每个人与西湖以心灵相见的时机各有不同。曾夜走西湖,闻孤山腊梅,我知道这是我与这片湖的一种相见。在盛夏的傍晚,在喧闹的游人中,走在湖边,天气湿热,市声嘈杂,却无一颗纷扰的心,这也是一种相见。初冬繁霜尽染,北山路铺天盖地的金黄而又枯红的梧桐,古拙斑斓,恢弘盛大。站在西湖断桥边,看着湖边树木成片的繁复的色调,顿有茫茫苍苍直达内心的寥廓,我总是迷恋这样的相见。想来,人都是带着自己一生的故事走进这片千古以来的湖山。此刻,湖山氤氲,水雾弥漫,雨声滂沱,在很深的绿中,草木安之若素,荷花也正自顾自地旖旎。纵是世间多无常,能有这样的一场相见,无常又能怎样呢。
我们常囿于自己兜兜转转的命运,囿于自己内心的纠结。说起来,人生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哪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的诗句总是如此直接。前几日遇到一个朋友,她说,你看,人生是一场空啊。我很想借用松尾芭蕉的俳句:可贵的人,见闪电掠空,却不觉人生一场空。然而想想,有时我也做不到啊。
人生是不是一场空。今年生日,虽说生日蛋糕也没吃上,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天居然拍到了松尾芭蕉的一幅绫裱书画。几笔简单勾勒的日出,边上是草书俳句,虽然只认得“秋风”二字,却已然是松尾芭蕉的气息,实在是太满足了。
人有时就会这样。台静农写溥心畬,说他此十余年中,深居陋巷,以书画怡情。“此以艺事为生命之精神,殆由于平生襟怀皆寄于笔墨间故耳。”说的是旧王孙溥心畬以艺术为生命之精神,一切都寄托于笔墨之间。人总有艰难时刻,总有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或者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亦或一无所成之时,命运总会给你一点馈赠。哪怕一点,当你感受到的时候,你顷刻释然,你突然明白其实一切并不糟糕,生有悲欢,这也是欢愉一种吧。
我要说起那日,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终于见到心向往之的《药师经变图》。这幅来自700多年前山西广胜寺的元代彩绘壁画,有着传奇般的经历。1928年,它与其他几幅壁画,以银洋一千六百元的价格被卖,用于寺庙的修缮。此后它从中国庙宇墙壁切割搬运而来,漂洋过海,修复后重新贴合呈现在大都会墙壁上。
我见到它时,它正凝视着我,飘逸又瑰丽,柔美又清雅,带着遥远的年代遥远的佛经故事与壁画释放的神秘而又美妙的古典美,让路远迢迢来到此地的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全身被巨大的慈悲与温暖笼罩,这一刻,内心是宁静的,又是欢喜的。在美面前,人还能怎样呢。
“药师经”是一部佛经,“变”则是通过图画来表达佛经内容,这就是“药师经变”的含义。或许世人知道自己的局限,于是借由工匠之手,将自己的命运与向往托付给药师琉璃光佛与菩萨以及护法天神们。我驻足在整面墙巨幅《药师经变图》面前,或许应该有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吧。如同置入没有记忆,没有时间的世界,感受着这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人世间的芬芳,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
作家闻中在《从大吉岭到克什米尔》中,写到文殊菩萨拜访维摩诘居士,说的是他们见面时,双方静默无语,却早已心心相印。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就好比置入无边雨声中的湖山,好比见到《药师经变图》,还是借用那句简单直接的歌词:不如见一面。在你们相见的那一刻,觉性无从谈及,却也是心心相印。不然,我们又该如何执着,去历经心灵最深处与真,与善,与美的深沉的宿命般的相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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