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来:一箩麦,两箩麦,三箩开始打荞麦,噼噼啪,噼噼啪……”54岁许国兴带着轮椅上的81岁父亲许成标做着拍手锻炼。
近日来到许国兴家中采访,听到这首传唱了数百年的民谣,让同样身为人父、人子的记者心头一紧。相似的画面闪现在脑海里:女儿一两岁时,岳母常会将她放在腿上,一边握着白嫩小手,一边唱着,拍呀拍,声音里带着宠溺,孩子咯咯笑着,老与小都是享受。
许国兴哼唱着民谣,握着父亲的手,这双手干瘦僵硬。老父亲几乎没有反应,眼神时而局促、时而迷茫地看看他。同一首歌在这个场景下成了康复训练。
2017年许国兴弟弟因故去世后,父亲许成标精神状态迅速恶化,出现发呆、失忆、不认人、暴躁等情况,后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一家人还未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又陷入了看护许成标的忙乱中。
身为长子的许国兴,成了挑起重担的那一个。
许国兴与父亲(左)做拍手游戏,进行康复训练。
结束生意回国
“这是父亲最需要我的时候”
早晨6时,记者与许国兴约在杭州下沙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见面。采访当天,下着大雨,在社区医院停车场,记者一眼就认出许国兴:一段十几米的路,他尽可能地把伞前倾,为轮椅上的父亲挡雨,自己后背则全部暴露在雨里。
许国兴的父亲穿着素色衬衫,纽扣一直扣到领口位置,干净整齐,丝毫没有邋遢的窘态。他的母亲背微驼,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好在腿脚还算灵活,不需要搀扶照顾。
“今天带他们来体检,结束再回社区干活。”和我们打完招呼后,许国兴带着父母上楼登记领号排队。
他说的“回社区干活”,是指垃圾分类。2017年,为了能更方便照顾,许国兴结束了非洲的装修生意,回国全职照顾父亲。2020年,听说自家小区所在社区要招人做垃圾分类,就去应聘。面试时,他唯一的要求是带上父亲一起上班。
小区业主自告奋勇来做垃圾分类,这让社区工作人员有些始料未及。在了解许家的情况和许国兴的初衷后,他们同意了。
“没什么丢不丢脸的,主要是觉得可以让我爸多出门走走,多见见熟人,不孤单,大脑接受外界的刺激,能延缓病情恶化。”许国兴说,弟弟走后,他觉得赚再多钱,都不如陪着家人安安稳稳过每一天,“如果不回国,我一辈子都无法安心,不能原谅自己。父亲最需要我的时候,怎么可以不在他身边?”
从装修公司合伙人到垃圾分类员,这其中的“落差”许国兴适应得很平和。他基本每天5时起床做早饭,然后下楼把小区所有垃圾搜一遍,7时前收集好拉走。做完这些事,他再回家给父亲洗漱、喂早饭。8时多他再下楼继续干同样的活。父亲吃完早饭后就坐上儿子的清运车,看看走走。父子俩几乎形影不离。
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来体检的很多都是社区里的居民,相互熟悉。不少白发老人麻利地穿行在人群中,独自去各个科室检查。
许国兴看着老人们的背影,如数家珍:“这一带多是村改社的,刚走过去那位是以前我们村的,现在90多岁了,身体很好。你再看那位,是我们的老书记,也是90多岁了。这里长寿的人很多,我爷爷奶奶也都活到了90多岁。”
听得出来,许国兴对长寿老人非常羡慕,他十分希望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活到那个岁数,甚至能超过那个岁数。
“和去年相比,我爸身体的确差了一些,上个月小区里慢走锻炼不小心把手摔断了,行动更不便了。”提起父亲受伤,许国兴满是自责,“自从开始照顾,只要他开心,我就开心。他要是哪里不舒服,我就会很难受。”
许国兴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衰退得慢一些,自己能多尽孝。“去年我爸体检的指标是我们家最好的。我尽力而为,这点苦不算什么。”
许国兴为了能更方便照顾父亲,在小区做起垃圾分类工作。
两千多个揪心的日与夜
全家人分工担纲手眼脚
患阿尔茨海默病6年多的许成标,全身上下收拾得很干净。由于病情发展的不可逆,出现失能、失语、失智。
这两千多个日与夜,对许国兴而言,是责任、付出与疲倦,更是无休止的揪心。
“我弟出事后,我爸就想不通了。刚开始会在路上哭,会发呆,会忘记有没有吃饭。什么东西都拿,什么东西都丢,记性非常不好。半夜里还会跑出去,频率越来越高。我晚上只能把床搭在房门外,我就睡在门口,这样子他只要起来出房门,我就知道。”许国兴说,但即便如此,依然锁不住父亲“离家出走”的脚步。
2021年正月初五,家里人多,一个没注意,晚上11时父亲跑了出去,骑上自行车一直到了海宁,外套都没穿。许家人找了3个多小时,警察都出动了。
“冬天零下几度要冻坏的啊。”无奈之中,许国兴更多的是心疼。
体检到一半,许国兴说要先回下小区。“我回去把垃圾再收一收,我妈能帮忙先看着。”虽然社区很体谅许国兴,但是工作上他依旧一丝不苟。
都说“一人失能,全家失衡”,记者看到,如今许家用全员上阵的方式来谋求平衡。
许国兴自然是“手”,老人大小便失禁,基本都是做儿子的换洗擦身。
77岁的母亲成了“眼睛”,许国兴忙不过来时,能帮忙看着,日常也能照顾一下,“但有时候他真要闹起来或者跑出去,我根本拦不住,他力气很大。”她望着丈夫茫然空洞的眼睛,知道眼前这个白头偕老的男人有时连老婆都忘记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50多年前,刚结婚的时候,真的苦,后来有了儿子,苦里也带着甜。”老太太说,孙子从部队回家,流着眼泪问“爷爷怎么都不认识我了?”她安慰孙子:“别太伤心,爷爷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
许国兴的儿子成了“脚”。小伙子退伍回来,跑腿的活干得很利索,送医院、取药都是他的份内事。看着父亲贴身服侍爷爷那么操劳,他联想起早年看过的电影《导盲犬小Q》和《忠犬八公的故事》,灵机一动想到一招:买了头金毛犬回家,训练它帮父亲分担。相处半年后,金毛已经懂得要守住老人,每次许成标独自走向门外,它就会跑过去把老人拦住,或者咬住裤脚使劲往回拉,家里人一边夸它聪明,一边把老人哄回房……如今,许国兴带着父亲去做垃圾分类时,金毛也总是跟在一旁,如同家里的一分子。
墙上挂着许国兴父母的金婚照,拍摄时许国标已忘了发妻。
拍金婚照时他已忘了发妻
“希望能拍一张四代同堂照片”
体检完成后,我们来到许家。
早几年为了方便照顾父母,许国兴将二老接到自己家住,但去年儿子成婚了,家里住不下,便只能将父母送到原住处。“都在同一个小区,也很方便。我有时间基本都在爸妈这边。”
电梯里,许成标突然“呃呃呃”地说些什么。许国兴对记者哈哈一笑:“没事,我也听不懂。”他对这样的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打开门,这处两居室房屋装修十分简单。房间中,粉白的墙面上张贴着一些老海报和加减表,仿佛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
最吸引人的是墙上的一幅照片,它让整个空间都鲜活起来:木质相框,红色背景,许成标夫妇穿着中式的婚服端坐在一起。照片上方印着“贺金婚 传家风”。
许国兴端详着照片露出笑容:“这是去年街道给二老拍的,其实,拍照的时候老爹已经认不得我妈了。他这辈子第一次拍这样的照片,很听话,很服从摄影师的指挥,那次拍摄挺顺利的,效果也很好。”看得出来,他对父母的这张合影十分满意。
“其实,有时候老爹连我这个儿子,都不太认得了。说不难过是假的,但也只能慢慢接受。我们认得他就行了。”许国兴掐指算算,“父母结婚50多年了,以前都是苦日子,现在条件好了,(我爸)却生了这样的毛病。本来应该爸爸照顾妈妈的,现在反过来了。我平常也劝我妈,有我这个儿子在,还有孙子也在,要想开一点。”
他还透露了一个小目标:等自己也做了爷爷,希望能拍一张四代同堂的全家福,挂在父母金婚照边上,“这样,我这辈子,我们全家,就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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