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外甥女、外甥来我家讲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如实记录下来。2024年2月13日早上,天下着雨,外甥女、外甥分别叫醒了自己的孩子,“今天是正月初四啦,我们约好今天要去南京探亲的。”
“妈,去南京探什么亲呀?以前正月里拜年,我们从来也没有去过南京呀。”外甥女的儿子问。
“你开车时我和你舅舅会讲给你们听的,这探亲的故事可长呢,现在算起来有87年了!故事要从日本鬼子害得我爷爷这辈兄妹失联说起。”
外甥女的儿子蔡昂见开着车,外甥女和外甥你一言我一语,跟下一代讲起了87年前的往事……
1937年夏,当日本军队向北平宛平县发出侵略的炮火时,全国老百姓沉浸在恐怖和慌乱中。上海市郊某丝厂的女工们,正谈论着日本鬼子如果进攻上海怎么办,还没理出头绪,震惊中外的“淞沪会战”打响了。
其时,丝厂女工高素珍(其实是童工)魂飞魄散,吃不上饭,睡不着觉。她13岁就由家人们带来这家丝厂做工,刚刚过了2年,这2年里她没回过诸暨那个偏僻的叫孙溪坞的小山村,因为从小没读过书,她连自己的村庄叫什么也模模糊糊;她也不知道父母姓名,只知道五哥叫高阿云,弟弟叫高顺林,老家大概叫诸暨。
当隆隆炮声震耳欲聋,战火的硝烟升腾在申城上空时,厂子里的打工人只有一条路——逃难!
高素珍愣住了。丝织厂已经停工数天了,厂里的人解散了,她在马路碰到的是熙熙攘攘逃难的人群和哭声叫声。逃命要紧,她赶紧收拾衣衫,也挤在了逃难的人群中。
当时,逃难人群只知道要逃出上海这个城市,最好逃到一个山窝窝,日本佬不愿进去的地方。高素珍想自己老家是个深山坞,那里肯定安全,况且可以回到父母和兄弟姐妹身边。
可是怎么回家?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的小姑娘没了主张。她问人家诸暨往哪个方向走,人们摇摇头。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我怎么办?我想念家啊!妈妈,爸爸,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读书呢?女儿现在太苦太可怜了。
沿路逃难,不走大路走小路,因为走大路说不定会碰上日本军队。走一段,问一下,这是哪?这里离诸暨家远吗?
大概是临安靠近安徽的地方,因为走了一段的大路,高素珍就碰上了日本鬼子。她眼睁睁地看着凶神恶煞的鬼子兵点着火把烧房子,霎时鸡飞狗叫,百姓惶恐地出逃。鬼子兵见“花姑娘”要抢,碰到不服从就刺刀刺。几个孩子惨叫着妈妈,而日本兵若无其事哈哈大笑。鸡、鸭给他们抓去,熊熊的火光中高素珍惊怕得颤抖着身子躲到树丛里。
天开始暗起来时,她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很快到了秋天,阴雨不断。她躲进了一个寺庙。已经数天没吃东西了。她向寺庙主持要了个供奉的馒头,一口二口,有异味,是个馊馒头。因为饥饿还是吃了。
晚上,被雨淋的衣服还没干,她索索发抖。睡了会儿,肚子痛了,一阵阵的,她一次又一次去茅厕……天亮时,她烧得厉害,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她找了一根小竹竿,当作拐杖,一步一步颤颤巍巍……
逃难到安徽境内绩溪县附近,高素珍想这样下去自己会饿死,不如去给人做个帮工,也好勉强吃口饭活下去。
然而她正面遇上了一个日本兵。“花姑娘的有!”日本兵冲了过来,高素珍丢弃包袱就逃。日本兵紧追不放,高素珍竭尽浑身力气地跑,眼看要被日本兵追上,高素珍冲上路边的桥顶,纵身一跳,跳入下面的急流中。
高素珍不会游泳,她想宁可死了也不让日本佬得逞。谁知急流冲着好长一段水路,她被搁在一个长满芦苇的浅滩。
她躲过了日本兵。人没死。她想妈妈、爸爸和哥哥弟弟们。她四肢受了伤。她湿答答地站起身,踉踉跄跄……
这里是安徽了,叫休宁。
这里还是安徽,叫屯溪。
由于风餐露宿,吃顿饿顿,最后钱也没了,人一点力气也没了。一个月,二个月,一年,二年……
她发热了,她喝着冷水。她迷迷糊糊地昏睡了……
她醒来时,有个老妈妈给她喂着粥汤水。“你在这里睡了一整天啦。”
“谢谢你,老妈妈!”
“你是逃难的人吗?你的家在哪里?”
“我家在诸暨……怕我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老太太可悲小姑娘,把她扶到自己的家,这里像是个小镇,有爿洋车店。老太太有2个女儿,和外甥和外甥女一起住。而开洋车店的小伙子就住她家旁边。
于是经老妈妈的说服,高素珍与会做裁缝的小伙子江熙臣结成了一对“流浪夫妻”。
江熙臣老家在安徽省潜山县,婚后他们一起在潜山老家住了一阵。可是由于经济萧条,百姓逃难,缝纫店生意不好,他们两口又转辗到休宁、屯溪,但做衣服的人还是少而又少。
正在这时迎来了1945年夏天。
怎么办?高素珍想,凡事要想得远一点。她也跟着丈夫学做衣衫。裁、剪、缝合,当然先要设计一下。
一次,有几个客户要做几件衬衣,丈夫叫她去县城棉布店买料作。刚要买,忽听人在说:“日本鬼子向中国投降了!”她的心一阵狂跳,难道这是真的?紧接着,一群青年和学生敲锣打鼓向这里涌来,发送着日本鬼子投降的喜讯。果真!她全身的热血沸腾着,泪如断线的珍珠落下来。她兴奋极了……她情不自禁涌入在游行的队伍中……
回到家,她把喜讯告诉丈夫,丈夫也沉浸在喜悦中。晚上,丈夫叫她把布料拿出来,她霎地记起来,“我还没有买呢!”
在喜庆的日子,高素珍对丈夫说,看来我们一定要去大城市,如果在农村,我们做做吃吃是维持不了这个家的。
丈夫同意妻子的想法,那么去哪里呢?
“去南京吧!”高素珍说着,又有点后悔,南京是日本佬屠城30万的地方,有点怕!
但是最后夫妻俩还是来到南京落脚。
果真来到大城市就不一样,做衣服的人多了许多,但是家庭开支也逐渐增大,高素珍生了一个又是一个。
1949年10月1日,他们迎来了全国解放,两口子居然在里弄分到一间房子,也办了户口。高素珍的脸上绽放了从未有幸福的笑容。
生活开始安宁。但对家乡的思念如同滚滚长江水。1964年春天,高素珍和丈夫江熙臣向诸暨写信。
亲爱的五哥高阿云和弟弟高顺林,我是高素珍,日本佬的侵略,我1937年在上海某丝厂逃难到安徽,后到南京,我没有死,现在已有2个孩子。丈夫叫江熙臣,是安徽潜山人。
我想念父亲和母亲,想念哥哥和弟弟。
……
可是收信人地址写着“诸暨县申西午村高阿云收”,即被邮电局退回,说查无此村庄。
后来,有邻居指点说应该把信改寄到诸暨县公安局,请县公安局查找申西午村。
诸暨公安局很认真,认为“申西午村”可能是孙溪坞村,于是把信转到思安乡。其时高顺林正担任着孙溪坞村干部,而高顺云已经把家搬到凰桐村,并担任第12生产队队长,大儿子高仙根还担任着凰桐村党支部书记。
于是高仙根告诉父亲,高顺云欣喜若狂,高仙根并马上回信到南京。
高素珍接到侄子的信后,抱着丈夫痛哭,悲喜交加,虽然父母已去世了,但终于找到了,我找到诸暨自己的家啦!
高素珍在信上找到自家的家和亲人后,整天思念着。
她想回家,想给去世的父母坟上烧香,她要看看五哥和侄子、侄女们。
然而身不由已,她已经有了3个孩子,全凭家里一辆缝纫机远远不够。她带着瘦弱的身子去做帮工。是的,等我自己赚几十块钱,我就去诸暨探亲。
恰在这时,她胃病又犯了。毛病是逃难时没吃挨饿造成的。她吐,胃作酸,上腹部疼痛。
医生叫她做钡透,做了,胃不好,严重溃疡,又好像有肿块。
于是只好住院手术。
考虑到胃部是肿瘤,南京某大医院医生给她施行了胃次全切除手术。
出院后她总是身子虚弱,胃口不开,人瘦了又瘦。可是对诸暨的家、亲人的思念如同孙溪坞夏天大雨后的山水般涌来。是的,我要回家!
晚上,她同丈夫江熙臣说:“我要去诸暨!”
丈夫皱了皱眉头,“你病恹恹的身子怎么去!”
“如果我死了,不是个大遗憾!”
丈夫搔搔头皮,“这倒是……”
于是江熙臣写信给凰桐的侄子高仙根,说:“你姑姑的身体很差,走不了二里路,请你们到浦阳车站接吧。”
1965年10月16日,高素珍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病痛,只身一人从南京火车站到杭州,再由杭州车站发车到浦阳车站。
车上她细细盘算,我从孙溪坞到上海已经整整三十个年头啦!她望着移动着的景色,泪,如同断线的珍珠落下来。
浦阳站到了。
她张望着,大侄子她没见过。
高仙根和村里的朋友扛着一座棉轿(也叫被笼)在站台等着南京来的陌生姑妈。相认后,高素珍泣不成声。
来到凰桐,她抱着五哥高顺云,“哥,我出去三十年啦,你已经搬到凰桐,小时候我只来过一次。”
第二天,她由侄子们抬到孙溪坞老家,她见到了高顺林兄弟。这才是熟悉的老家。
记忆中熟悉的村庄,熟悉的弯弯山道。她去给父母坟头烧香祭拜!
“妈呀,爸呀,女儿终于回家啦!你们当年为何要我去上海做丝厂职工,我正想等筹到钱来看你们,可是断命的日本佬……”
又返回凰桐村,高素珍觉得人舒服了许多,病痛也少了,人也有精神。
在凰桐村和孙溪坞老家共呆了5天时间,她返回了南京。
然后身体还是不好,过了2年时间,也就是1967年1月22日,高素珍终因严重胃病和全身衰竭,闭上了双眼,享年47虚岁。
由于信息闭塞,诸暨老家侄儿高仙根去南京送她,但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据高素珍女儿高翠芳叙述,妈去世前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召到眼前,交待说,“你妈是诸暨人,妈死前只要求你们一件事,诸暨的亲戚不能断,你们有时间一定要代妈去看看他们,如果经济条件允许,一定要去帮他们……”
其时,她的五哥高顺云也因慢性血吸虫病和胃病去世了。
同年,我们田家与高家攀上了亲戚。我的二姐田爱芬与高顺云大儿子高仙根结了婚,次年出生了女儿高亚红。
高素珍去世后,江家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家里的内当家没有了,江熙臣不大会操持家务,这时家里才觉得当家的不易:高素珍勤俭节约,各种节省,想方设法把孩子吃好。现在家里缺乏安排,粮票又少,而孩子们又是长身子的时光,所以常常产生口粮危机。恰在这时,江翠芳上山下乡去了苏北插队。
一天下午,队里正在开会,会计拿了一叠信过来,会计叫一声,知青就上前拿,忽然他大叫:“江翠芳,部队有一封信!”江翠芳疑惑着站起身,是谁呢?我可没有部队写信人呀。
知青们说笑着,“噢,找对象啦!”“说不定是个军官呢!”
江翠芳接过信,果真是部队写来的,信右角有一颗三角形的章。
她拆开来,有几张票子三三二二地落下。信的署名是高仙校,也就是大表哥高仙根家的老三兄弟,她数了数,信中夹带了20斤江苏粮票。
江翠芳从未见过五舅舅和老表们。而这前后光五舅舅家有高仙校、高仙良、高仙表入伍参军。而寄粮票的高仙校,部队驻地恰在江翠芳知青下乡点的附近。于是待等雨天队里不劳动,江翠芳把20斤宝贝粮票交给南京父亲手里。
1985年夏天,江翠芳记着妈妈死前嘱托,和丈夫陈宝祥两人重坐母亲坐过的火车,奔诸暨探亲。
因为借着母亲生前的指点,他们又不想打扰表哥表弟,浦阳车站一下车就问:凰桐往哪里走?孙溪坞往哪走?从浦阳东站到凰桐村15里路,问到了迳游,问到了前朱,可还是萧山的地界,穿过一个大地塘,问到了珊堂、里蒋坞,才知道这是诸暨地界,离凰桐只有5里路了。
正是农忙时节。高仙根从农田里跑到家,见到了南京的表妹表妹夫,又通知孙溪坞村的堂兄们。因为江翠芳急着要去看母亲出生的房屋和第一次给外公外婆上坟,高仙根从生产队要来一辆拖拉机,一直拖他们到孙溪坞山村。
那次回诸暨,江翠芳和丈夫住在三表哥高仙校家。其时高仙校已从部队退伍,安置在红门酒厂上班。夫妻俩还给高仙根家拍了张全家福。
2001年10月黄金周,南京客人共7人团队来凰桐、孙溪坞探亲。
2012年,江翠芳家委托两位弟弟到诸暨探亲,这次他们又去绍兴高仙校儿子高碧余家,表侄高碧余已从部队转业,其时当了公务员。大表哥高仙根因脑中风去世已经三周年了。
割不断的亲。几年来,高家兄弟和后代们在春节吃饭闲聊时说:只有南京亲戚来诸暨,为什么诸暨亲戚不去南京回访呢?所以今年的2024年,高亚红和弟弟高锋带着儿子、女儿,代表高家,在正月初四冒雨第一次去南京探亲……
变迁的时代,不变的血脉,高亚红的儿子蔡昂见在英国读金融研究生,分配在浙商银行总部,高锋的女儿高莹在武汉就读外语研究生。这次来南京与亲人相聚,他们还有一个重要事项,就是去江东门纪念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接受一次受国主义教育。
南京某酒店的定位到了。雨下得很大,江家的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撑着雨伞,齐刷刷站在门口迎接着浙江亲人的到来。
变迁的时代,不变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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