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国画中,说文士题诗之载体,多见于芭蕉叶(唐代高僧怀素禅师在寺庙的荒地种植万棵芭蕉树,待其长大后取下片片用来练字)、墙壁、碑石或巨木,因这些载体较宽大,利于毛笔书写。但,非常少见于直接将诗题在竹子上。在江南,即便中国竹乡安吉的竹博园里,也未见能用毛笔直接题写其上的竹子。竹子普遍细不说,其圆柱之身,表面一擦,几近“油光光”,如果硬写,不要说是随时可能遭至一阵雨淋;常年挂露水或置身雾汽的竹子,勉强题上去,一阵风雨过,“屋漏痕”都谈不上,竹竿上恐任何“痕”皆无。
除非是粗壮的毛竹。我在和平读高中,春来上城山,其遍布的毛竹上偶见墨痕,为毛笔书写。虽无什么笔法、章法,结字也是五花八门,但自然流畅,那多是山林承包者留下的姓氏或阿拉伯数字编号,为物权所证。
古诗中,历代文人墨客爱竹而写下的咏竹诗词,车载斗量,但直接将诗写在竹上,查考所见只有李贺。他是“诗鬼”,不同凡常,但那也是将竹子砍下后剖成片写上去,其诗为证:“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由此,我对唐代尚颜所写《寄荆门郑准》中“竹上题诗隔岁存”的理解,此“竹上”也当是竹子斫下剖成的竹片上。它的前一句“窗前挂烛通宵在”,也是一个旁证——在屋内,窗前,有蜡烛点亮,主人公几乎通宵难眠。他随手利用桌上的竹片,题上诗句。这竹片,就是竹简的前身。“惟殷先生,有册有典”,竹简商周开始使用,为先秦至魏晋的主要书写材料。多是毛竹,也有箬竹、黄竹,过程是洗裁、切、烘(杀青),然后使用。
直接在竹子上题诗,你会觉得是否现实中有点“不着调”?艺术创作时也未必合法道。实言,有限的视域中,我从未亲眼目睹此种,即便以画竹名世的郑板桥,也未曾闻其有此故实,直到我看到了一幅——明朝杜堇之《题竹图》。
明·杜堇《题竹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此作品所画的题材,乃苏轼任杭州通判,外出视察杭州郊外於潜,晚上借宿寂照寺,在高僧慧觉的引导下,参观了一处绿筠轩,那里环境清幽,栽种了很多青竹,引得东坡赋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但我想东坡此诗,定是题在了纸或绢,最多可能是在竹片、木片上,可非直接题在竹子身上。
当然,东坡爱竹赏竹,也画竹、咏竹,其咏竹之诗也有记“常被题于竹上”。
对于《题竹图》,我们可以说是“创意”,民间画师杜堇“艺高人胆大”,他在开朗、落拓、豪放性格的内力“驱动”下,突破传统范式,施展其人物画特长,终在笔下营构出一种“生硬又可取”的景象。
你看这“题竹图”中,主人翁苏东坡宽袍大袖,峨冠长髯,风度洒逸,正持笔对竹题诗,前面一童子捧砚,身后一老幼在围观。有说《题竹图》是杜堇的代表作。其在构图上,呈长方形,上留天,下不留地,画幅上面空旷处,作者自题七绝诗且款“村居”,起到补白的作用。画面左上方空白,有一枝墨竹梢穿天向上,且枝头向右伸展,起到补空及平衡作用,如此使画面构图充实饱满。画面中部又有构筑的月台近景。巨山衬托,石栏弯曲,前景山石用侧笔皴擦点染,接近南宋院体马远、夏圭风格,笔墨酣畅,动感较强;后景山石用淡墨挥染,沉着淋漓。人物结构精准,用笔简练劲挺,形象细腻传神,着色淡雅。衣纹简洁,多方折用笔,转折处多略顿,乃明朝浙派戴进所创蚕头鼠尾描之基础上演变而成。墨竹以浓墨画叶、竿,淡墨为枝。竹竿浓淡远近分明,枝叶向背扶疏,笔法秀逸。竹林苍翠挺拔,枝叶纷披,娇健多姿,迎风摇曳。
总体而观,笔者认为,《题竹图》对受赏者视觉的“触动”和“亮点”,就在于他的“突”——既似“唐突”“突兀”,又在“突破”“突出”。画苏轼题材的画作很多,宋代就已开始,好友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中,苏轼等一众精英雅士就已登场,南宋马远诸家,也一路“追随”,元代赵孟頫画有《东坡像》。苏轼题材,著名的是“游赤壁”“东坡爱砚”。以东坡爱竹、赏竹、咏竹为题材者,不是太多,如有也是间接地“反映”,一般是东坡驻足,对着一片竹林揽须观赏,吟哦,或策杖于萧萧风雨中徐行,典取苏东坡“定风波”词境、情韵,或伏案挥毫写诗,而来到竹林直接题诗竹子上,此类视觉图形,至少于笔者还是因这幅《题竹图》“开眼”首见。
明·杜堇《题竹图》局部。
古来,画竹的图画何止千万,但未见有人以“竹上题诗”为撷取画面者,除非初习者、儿童画者的望文生意、按文生图,“成熟”的画者,“皆不为也”。而所谓画到熟时是生时,成熟而“一意孤行”的杜堇,“反其道”也好“不忘初心”也罢,就这么大胆而让人触目地画了。笔墨技法上虽无什么突破,但此种“画法”,却在画史特别是“画竹史”上,算是剑走偏锋,又彷佛智能武器时代他重拾起冷兵器甚至石器,不免让人关注,刻下烙印:此“独一份”了。由是,故宫专家眼中的“代表作”,笔者认为可突出之“代表”,就体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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