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登庙堂还是处草莽,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西风瘦马,人们对美始终有憧憬、有向往、有追求。
不妨以四大美女为例。四大美女美到什么程度呢?传说游鱼见了自惭沉入水底;大雁见了惊得跌入山谷;月亮见了悄悄躲进云层;鲜花见了收敛起花瓣。“沉鱼”说的是西施浣纱,“落雁”说的是昭君出塞,“闭月”说的是貂蝉拜月,“羞花”说的是杨玉环赏花。
人们对美又有“求全”心理,哪怕是四大美女也有缺陷:西施大脚、昭君溜肩、貂蝉耳小、杨玉环有狐臭。
这还不算完,有人认为貂蝉是文学创造人物,西施并未参与吴越争战,昭君乃贫贱的宫女,杨玉环本是唐玄宗儿媳。
追溯还在继续,说司马迁《史记》没有记到西施;管仲出生早于西施,但《管子》一书记到西施,因而西施是传说人物,且是美女的泛称。
于是便有了这篇顺藤摸瓜的小文:溯源西施的文献记载,可证其历史真实性。
一、先秦两汉典籍中的西施
春秋末期,吴越两国互相攻伐,因吴强越弱,越被吴击败。公元前492年,越王勾践作为人质,遭吴国囚禁三年;公元前490年,勾践被释放,返回越国。
勾践从此卧薪尝胆,想尽一切办法复兴越国,以雪奇耻大辱。大夫文种进献“灭吴九术”,其中的第四计是物色美女进献吴王夫差,“以为劳其志”。经过多方寻找,终于在越国故都,今诸暨苎萝山下觅得豆蔻少女西施和郑旦,作为“贡品”进献夫差。唐杜牧有诗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三月初。”也就是说西施、郑旦当时十三四岁光景。如果以此推算,西施、郑旦当是公元前502年左右生人。不难明白,西施、郑旦是春秋战国之交的人物。
先秦两汉有不少书籍记载到西施,在此列举几本:
《墨子·亲士》载:“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墨子》一书为墨翟所作,但也有内容是他的门徒补充。作者墨翟(前480—前420)为春秋战国之交宋国人,又称墨子,是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军事家、社会活动家。
墨翟的《墨子·亲士篇》书影。
孟轲(约前372-前289)的《孟子·离娄下》载:“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孟轲是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
孟轲的《孟子·离娄下》书影。
庄周(约前369-前286)的《庄子·天运》:“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庄周是战国时期道家代表人物。
庄周的《庄子·天运》书影。
屈原(约前340-前278)的《楚辞·九章》:“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楚辞》为屈原代表作。
屈原的《楚辞·九章》。
陆贾(约前240-前170)的《新语·术事》:“故良马非独骐骥,利剑非惟干将,美女非独西施,忠臣非独吕望。”陆贾为西汉初年楚国政论家、思想家。
陆贾的《新语·术事》书影。
刘安(前179-前122)的《淮南子·修务训》:“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刘安为汉高祖刘邦之孙,西汉文学家、思想家、道家代表人物。
刘安的《淮南子·修务训》书影。
以上所引均是名人名作,作者与著作有同样的声望。记载到西施的书并非一本、两本,而是一个群体。多本史书、多个地方、多个作者,于不同时期分别记载西施,是可以串联起来的文化链条,是客观存在的历史记录。
墨子与西施几乎是同时代人。墨子约出生于公元前480年,越国灭吴在公元前473年,墨子与西施当有“时空交集”。因为墨子所在的鲁国与吴越是近邻,墨子的出生成长时期正是吴越争战进入收尾阶段。他极有可能耳闻目睹吴越激烈争战,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所以他的记载,更接近历史真相。《墨子》提到的比干、吴起都是真实人物。比干因为人正直被杀,吴起因为触怒君王被车裂,西施因为美艳绝伦被沉江。
至于《墨子》所记“西施沉江”之事,明状元杨慎说他见过《吴越春秋》佚文:越王夫人认为西施实在太美了,因而导致夫差昏庸灭国,如今越国得胜归来,她担心西施也会殃及越国,于是暗中命人将西施盛于“革囊”,随江浮沉而亡。“西施沉江”这个说法,多为史册地志所承继。
倘若西施为虚构人物,或是美女的泛称,《墨子》将真实人物与其并称同列,这是难以想象的。《墨子》中比干、西施、吴起的排列顺序,三人的最终结局都与历史实情相符。至此可说:在当时,西施已是一个甚有影响的标杆人物。
陆贾的《新语》同时记到干将、吕望、西施,前二人声望之高,不必多说,倘若西施是传说人物,陆贾这位大学者会将“虚构”与“真实”去并肩吗?
刘安的《淮南子》引用了三个人物作为各自领域的代表:“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非必孔、墨之类。”即美貌的女子,不一定要是西施那样的美人;通达事理的读书人,不一定要是孔子、墨子一类智者。同样的道理,如果西施不是真实人物,刘安这位道家的代表,会将西施与孔子、墨子这二位智者并提吗?
二、出土文物的印证
西施、郑旦等人在文物方面也得到印证。在越国故都绍兴出土的汉代“吴越人物画像铜镜”上,画面围绕吴越两国君臣人物展开,镜背以四分法分布,分别是吴王、伍子胥、越王、范蠡、越女二人。吴王气愤填胸,侧目怒视伍子胥;伍子胥慷慨激昂,拔剑作自刎状;越女二人宽袖长裙,粉面含春,亭亭玉立于宝器旁。另一区间,越王勾践和范蠡踌躇满志,洋洋自得。
而珍贵的吴王夫差盉,穿越漫长的历史,款款进入专家视线的时间迟至1995年。这是一件造型古朴典雅的青铜器精品,上海博物馆以重金从香港引入内地。盉的肩上刻有铭文,是献给“无名女子”的礼品。春秋时的青铜器,均为上层贵族所独享,而该青铜器上并未标明女子姓名、称号,说明这个女子原本地位低下,但又为夫差所宠幸,这与西施的经历相吻合。专家们综合分析后认定,这当是夫差送给西施的“爱情信物”。
通过先秦两汉书籍记载和文物印证可知,西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
五代周文矩西施像(左)、明《苎萝志》西施像(右)。
三、不宜简单揣测《管子》《史记》
《管子》一书传为春秋时期政治家、思想家管仲所作,管子其人要早于西施,但《管子·小称》中出现了西施,盖因《管子》一书并非由管子直接秉笔,而由后人托名所作,许多语言是后人补植,也有人认为是“稷下学派”集结管子言行而成书,书中出现的不少事迟于管仲生活的年代。颇类《论语》,虽题孔子所作,但其中许多言论是孔子弟子乃至再传弟子的,成书也不是在孔子所生活的时代。《管子》成书时间前后交织、跨度很大,书中出现西施,不足为奇,不能据此否定西施其人的存在。
司马迁的《史记》没有载及西施,也是事实,但“没有提到”并不代表“没有其人”。作为后人,只能景仰司马迁《史记》之严谨、简洁,但无法要求他记什么,不记什么。更不能以其书是否记述某个人物,来判定其是否真实存在过。《史记》中没有提到的历史人物还有不少,例如在《史记·夏本纪》中,做了四十年夏朝君主的寒浞就没有出现;还有周幽王死后,出现了周平王、周携王(?—前750)平起平坐的时代,可《史记》中并无对周携王的记载。后人能凭借《史记》中无此二位君王共同执政的记载,就说历史上不存在周携王吗?《史记》也没有单独为刘邦与吕后的嫡长子刘盈立传,即司马迁没有为在位七年的同朝汉惠帝(前211-前188)设立本纪。司马迁对这些显赫的帝王尚且如此,何况是地位卑微的西施。
司马迁对《史记》的成书过程有过说明,其中也有谦语,称这部书是“粗略考订”的“一家之言”。这“一家之言”是真心话,说明根据本人的识见,有取有舍。所以后人仅凭《史记》是否记载来定夺历史人物是否存在过,诚不足取。
四、名著漏记名人属常态
《文心雕龙》是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约465—?)所撰,是一部系统、全面的文学理论专著,成书于501年至502年间,素以“体大而虑周”为人称道。就是这样一部专著,全书中竟没有提到陶渊明(约365—427)这位伟大的诗人、文学家、辞赋家,况且刘勰比陶渊明仅迟百余年而已。我们能据此说历史上无陶渊明其人吗?
刘勰的《文心雕龙》。
王国维的力作《人间词话》品评了晚唐至两宋的词人及作品,书中没有提到宋代婉约派代表词人李清照(1084-1155)。这并不能说明李清照的词写得不好,更不能以此否定李清照的存在。李清照在杭州居住了二十年,竟无一句写杭州。词人夏承焘感叹道:“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
《资治通鉴》是北宋史学家、文学家、政治家司马光精心所撰,被誉为中国传统史著双峰之一,篇幅长达二百九十四卷,皇皇三百余万言,以记唐朝内容最为丰富,对唐朝文化给予高度评价,书中提到了陈子昂、白居易、张九龄等,却没有提及世人皆知的伟大诗人李白,也没有记到鼎鼎大名的一代宗师屈原,给后人留下了难解的谜团。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上述这些巨著的编著者司马迁、刘勰、司马光、王国维等都是中国历史上功力深厚、贡献卓著的大家,他们编撰时或有取舍,或有疏忽,遗憾在所难免。所以对历史人物存在与否,不能凭某本书是否记述去揣测、去判定。
自先秦典籍记述西施后,有众多史籍地志作了呼应。在《史记》之前的,前已述及不少,在《史记》之后的,有东汉《越绝书》《吴越春秋》,南北朝《会稽记》《舆地志》等,到隋唐时就更多,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十道志》等,还有宋之问、王维、李白、元稹、白居易、李商隐、鱼玄机等人的诗文,都提到西施其人其事,从而构成了历史的集体记忆。
东汉《吴越春秋》(徐天祜注本)载,西施、郑旦出生在诸暨苎萝山。
更重要的是,西施、郑旦与勾践、范蠡、文种、夫差、伍子胥的政事活动粘合在一起, 他们的作为和经历已经重叠,载诸史册。在西施主要活动区域绍兴、苏州的历代地方志书中,对此均有较为翔实的记录。还有西施、郑旦这批人留下的踪迹,也是方位明确,地点落实,如诸暨的苎萝山、巫里、苎萝村、浣江(浣纱溪)、浣纱石、西施家,会稽(今绍兴)西施山、美人宫,苏州灵岩山、馆娃宫等。既有文献可稽,也有古迹可征,可说是见物、见史、见人,且传承有绪,这些是判定历史人物真实存在的重要证据。
《太平寰宇记》载,诸暨苎萝山及勾践得西施之所。
《嘉泰会稽志》载:诸暨苎萝山、浣纱石、浣纱、西施。
史家采信的是经过考证的史料、史实、史迹,若以简单推测来武断判定,以主观想象来代替历史真实,是别样的“削足适履”,况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否定西施其人的存在。在浩瀚史海中钻牛角尖,就颇类怎么证明“你妈是你妈”了,是不是有点历史虚无主义的影子?
唐《艺文类聚》载:勾践索诸暨罗山(苎萝山)卖薪女西施、郑旦。
唐《李太白全集》(王琦注本)《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诗。
齐白石(左)、李震坚(右)绘西施像。
明太祖朱元璋《题西施》(明《苎萝志》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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