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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专访|导演方励:《里斯本丸沉没》背后的执念

    潮新闻 记者 陆芳2024-06-19 05:35全网传播量13.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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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7日清晨,上海刚下过雨,略带点凉意,穿着短袖的方励却热得直冒汗。

    1953年出生的方励,今年71岁,但不论神态、语态、心态,他看上去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符。

    他是一个比年轻人还容易兴奋,充满激情的人。

    方励在上影节《里斯本丸沉没》首映上 陶湘摄

    他也是一个认准一件事,严谨到用物理公式去推理、计算的理工男。他从事地球物理勘探和海洋调查装备技术四十年,酷爱探测地球,探测海洋。

    但他还是一个电影人。担任制片人、编剧、监制或出品人的电影,有影迷熟知的《观音山》《后会无期》《万物生长》《百鸟朝凤》《乘风破浪》《断·桥》等。

    这个做事无比执著的汉子,从2016年开始,花了8年时间,先是带领科技团队成功探测到里斯本丸沉船残骸,又拍摄制作了纪录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当所有人都认为这部电影将胎死腹中的时候,他硬是把它做完了。

    2024年6月14日,123分钟的《里斯本丸沉没》在上影节作为首场电影(First Film)进行放映。一段蒙尘82年的历史,一个被掩盖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战争的残酷、日本法西斯的残暴、数千名英国战俘及家人的坎坷,以及舟山渔民救援英国战俘的义举,令无数观众落泪。

    方励在上影节《里斯本丸沉没》首映上 陶湘摄

    这部电影的完成也被认为是一个“壮举”。

    英国历史学者托尼·班汉姆是电影的历史顾问。多年前,他写了一本关于里斯本丸的小说。没有人记得这艘船,而它又需要被记得,这是托尼写书的初衷。他说:“我写书的时候没想到20年后的今天,我人生当中最震撼、最有共鸣,最能共情的一部纪录电影这样被呈现出来。感谢大家对这段历史的关注。”

    焦雄屏、托尼•班汉姆和方励,在上影节《里斯本丸沉没》首映上      陶湘摄

    《里斯本丸沉没》国际策划,著名电影人焦雄屏说:“他(方励)用摄影机记录了一个历史上的空白,他做了历史上很伟大的事情,我以当他的朋友为荣,以参加这个项目为荣。”

    《里斯本丸沉没》剧组和英军战俘后人在上影节红毯上   陶湘摄

    《里斯本丸沉没》似乎是一部注定只有方励才能完成的电影:“就算18年我也要把这件事干了,这是一种天然的使命,是内心的一种承诺。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

    6月17日,在上海,潮新闻记者独家专访了方励,听他讲述《里斯本丸沉没》拍摄的曲折经历。

    1】下海,寻找“里斯本丸”

    30°13'44.42"N 122°45'31.14"E——这是出现在《里斯本丸沉没》海报最显眼位置的一个坐标,也是“里斯本丸”沉船事件救援点的地理位置,位于中国舟山群岛东极岛附近的海域。迄今,那里仍有800多名二战时期的英国战俘,与这艘沉船一起长眠于深海。

    《里斯本丸沉没》电影海报

    “里斯本丸”沉没历史照片

    1942年10月,1800多名盟军战俘被关进日军武装运输船“里斯本丸”号船舱,从中国香港前往日本。由于日军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里斯本丸”在海上行驶3天后,在东极岛海域被美军潜艇鱼雷击中。日军为防止战俘逃跑,企图把所有战俘埋葬在这片海域;此时,有255名舟山渔民冒着枪林弹雨,一次次划船冲上去将落入水中的战俘救起。

    几十年来,由于“里斯本丸”沉船未被找到,大多幸存者以及他们的后代也不忍谈及这段悲惨的过去。

    2014年,电影《后会无期》在东极岛拍摄。方励是制片人,韩寒是导演。韩寒带方励上岛。“有个船老大跟我们提及多年前一艘沉船的故事。”方励生出兴趣。好奇心驱使他去查阅资料,结果怀疑那艘沉船就是历史上的“里斯本丸”。

    方励查看“里斯本丸”历史资料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方励是电影人,也是地球物理勘探和海洋科技方面的专家,正是因为这两重身份,让他成为焦雄屏口中那个“必须要去做这件事的天选之人”。

    方励在2016年、2017年,带领专业团队进行两次搜寻。终于在偏离历史坐标36公里的海底,找到并证实了“里斯本丸”的残骸及具体坐标:“沉船的坐标和我们当年知道的记录坐标相差了36公里。因为那是二战时期的定位技术,误差太大。”

    方励的海洋探测团队用多波束声呐技术精确定位“里斯本丸”沉船位置和水下三维形态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到英国,登广告寻找幸存者

    2017年找到沉船后,方励听说只剩了两位亲历者。一位是救人的舟山渔民林阿根老先生,已经94岁。另一位战俘幸存者丹尼斯·莫利也已经98岁。

    “非常本能地觉得,应该把这段历史抢救下来。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们得抢救那段历史,要让世界知道82年前在我们家门口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方励开始不惜一切代价,投入到寻找和“里斯本丸”沉没有关的每一个人的线索,团队奔赴世界各地收集相关历史资料,寻找并拜访“里斯本丸”战俘及其后人。

    “2014年听说,2016年决定去找船。定位了船,验证了船,但我很担心这段历史要‘沉没’了,因为当事人只剩下两位。我在2017年决定拍这个纪录片的时候,并没有想做成大银幕,只是想抢救性地把历史记录下来,做成传统的电视历史纪录片。”

    他说,2018年4月第一次采访战俘幸存者丹尼斯·莫利的时候,本来是承诺在莫利100岁生日的时候,把这个纪录片送给他的。莫利于2021年去世,享年101岁,遗憾未能看到成片。

    采访完莫利以后,方励接着又采访了几个战俘后人家庭,在第一个星期就扛不住,彻底破防了:“这些战俘家庭的亲情,战友之间的友谊,还有爱情……这些感情,把我彻底触发,根本扛不住,觉得太应该分享给全世界观众,让大家知道这些感情有多珍贵,有多值得去保护。”

    “一位在家族墓地的坟墓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留下的22岁小伙子;一位抱着洋娃娃等待父亲70多年的女儿……1800多个英军战俘家庭,255个渔民的家庭,这么多人,我手里只有十几个名单。我觉得不甘心,既然决定做这段历史,并且发现有这么多悲欢离合,这么多动人的故事,就决定继续挖,接触更多的人,想了解更多,更有说服力。”

    遇难战俘Gerald Taylor的女儿Shirley Bambridge和她的洋娃娃  图片据网络

    Shirley Bambridge2019年与其他战俘后人一起,来到舟山祭奠亲人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方励决定在英国报纸做广告,寻找1942年“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的英军战俘和他们的后人。

    英国人不解,为什么一个中国人,要来讲述英国战俘的故事?

    “自然是中国人。‘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发生在我们中国的家门口,我们的先辈是目击证人,是参与者,是救助者,所以揭露历史真相的电影,自然由中国人来做。”

    他说,从2018年6月到7月,在英国连续做了一个多月广告后,BBC关注到了,“人家想,这个中国人想干什么?就约我聊,聊完以后说想给我做一个专访,做一个实况直播的访谈。采访帮了很大的忙。”

    方励接受BBC采访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最终,在历史顾问托尼·班纳姆、军事顾问费恩祺的协助下,方励辗转中、英、美、加、日多国,最终找到380多位亲历者后代,并在过程中惊喜地找到了一位在世的幸存者,他就是住在加拿大中部山区的威廉·班尼菲尔德。

    方励采访“里斯本丸”幸存者威廉·班尼菲尔德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找到380多个家庭,提供的素材越来越多,方励做电影的愿望越来越强烈。2018年七八月的时候,他正式决定做一部大电影。

    方励采访战俘后人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里斯本丸”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泰坦尼克号船难随着卡梅隆的电影被大家熟知,但里斯本丸沉没的遇难人数堪比泰坦尼克船难,却鲜为人知。我知道电影的影响力,这些故事如此打动我,我本能地知道,这是非常好的电影题材。”

    与此同时,感动方励的还有舟山渔民当年的舍生营救。

    影片中,当“里斯本丸”下沉时,很多战俘奋力冲开日军封死的船舱出口,跳入海中试图逃生。在那个令人绝望的时刻,附近青浜岛和庙子湖岛上的渔民自发划船赶到,将落水的英国人拉上自己的船。冒着被日军杀害的危险,255名舟山渔民救出了384名英军战俘。他们将战俘带回渔村,为他们煮本就所剩不多的食物,甚至拆开自己的棉被做成鞋套,给一些光着脚的战俘穿。

    “1942年10月2日那一天风平浪静,阳光明媚,日军却在大屠杀。是中国人民,这么多善良穷困的老百姓,对这些面临日军枪弹屠杀的战俘施以援手。你知道青浜岛有多小吗?那就是个岩石岛,没有农田,没有什么农作物。整个东极岛是由庙子湖岛、青浜岛、东福山岛、黄兴岛四个岛组成的,离里斯本丸最近,去的人最多,救的人最多,是当时青浜岛不到100户的渔民,他们还救助了250多个战俘,那都是在战争期间穷得叮当响的中国百姓。”

    3】带着战俘后人,去东极岛找父亲

    2019年,方励最后一次去伦敦,8月7日,他把“里斯本丸”上三位英国皇家炮兵的后人聚集在一起,介绍他们彼此认识,他们的父亲都没能逃出生天,都遇难在“里斯本丸”三号底舱。这三个老人住得不算太远,方励就把他们邀请到摄制组住的民宿。聊天的时候,方励突然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些老人等待了77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但他找到了坐标,找到了沉船,找到了他们的父亲。

    说到这里,方励说起自己家的故事。

    2020年1月,他在《扬子晚报》和《扬州日报》打了整版广告,寻找奶奶的墓地。寻亲启事上写道:“奶奶苏晓卿,你在哪里?爸爸98岁了,他一生都在找你。”

    他说,1927年左右,奶奶因不被爷爷在西安的家族接受,返回扬州后投江。当时方励的父亲仅5岁,对母亲印象不深,之后却成了其永久的心结。“我父亲一直试图找到苏晓卿,曾四次回到扬州,最后一次是1996年,但均未果。”

    方励说,自己非常懂得这些老人一生都在期盼亲人回家的那种情绪。

    “我父亲的切肤之痛,从小我就知道。”

    方励当时做了一个决定,通知这些老人的直系儿女,带他们去东极岛找父亲。后来总共来了14个老人,有好几位老人很想来,但因身体状况不允许未能成行。

    2019年10月20日,搭载着英军战俘后人的船只抵达“里斯本丸”沉船海域,船舱内的大屏幕投射着海中的声纳搜索沉船传来的数据,方励一边为老人们解释,一边讲诉当时在“里斯本丸”上发生的一切,当谈到长眠在海底的这800多条生命,很多人当时的年纪就和他的儿子、女儿一样大,却逐渐被世人遗忘时,方励禁不住哽咽了。

    方励与战俘后人在寻亲的船上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之后,在距离沉船30米的海面,他们撒下了白玫瑰花瓣,祭奠逝去的亲人。在父亲的安息地,这些来自英国的老人,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一遍一遍,泪流满面。

    战俘后人在舟山祭奠亲人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之后,老人们还登上了东极岛,当年参与救援英国战俘的唯一一位还在世的舟山渔民——95岁高龄的林阿根老人被邀请来到了现场,他回忆了当时救援的情景,接受了这些众人的感谢。

    战俘后人感谢舟山渔民林阿根老人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今年6月18日,参加完《里斯本丸沉没》上影节首映礼,幸存者丹尼斯·莫利之女丹妮斯·维尼等15名英军战俘的亲属和后代,再一次登上舟山东极岛,参观“里斯本丸”营救事件纪念馆,感恩82年前那些勇敢伸出援手的东极岛渔民,并再度前往沉船遗址海域进行悼念。

    4】理工男的严谨,电影终于完成了

    方励说自己是一个不怕困难的人,“我这个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一定是不顾一切,也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2020年疫情爆发,《里斯本丸沉没》后期制作遇上难题,动画团队人力不足,摸着石头过河。

    《里斯本丸沉没》在上影节首映时,片中用动画展示“里斯本丸”被美国鱼雷击中进水,英军战俘从奋力自救,到被日军射杀,以及舟山渔民大营救等场景,令人印象深刻。方励说,这些动画部分,花了3年半时间,其中一年半走的是弯路。

    “动画是我们花的时间最长的,传统的动画每秒12帧,电影镜头是每秒24帧,动画里的人每秒12帧就太卡通了,和镜头不匹配。”一年半以后,他们才想到一个新方法,人不动,镜头运动,这样就是电影镜头了,电影镜头就有冲击力。

    动画里的飞机、军舰、船、人、海水等等,这些全需要数字建模。

    “里斯本丸”这艘船建模之初,方励专门去了日本的造船株式会社,查找“里斯本丸”的原始机械图纸。

    “我是个理工男,水动力学、结构力学、机械结构……全部得分析,我得考证这个船怎么沉的,美军鱼雷打在哪里,三号舱的水怎么进来的,三号舱的木梯为什么会断……都得做工程力学的考证和分析,才做得出这个模型。”

    他举了个例子说明这部电影的真实度有多高:“‘里斯本丸’1928年建造完,是一个客货轮,船桥为什么是T字形的?这个图纸日本人一共造了8艘,都是T字形的,T的这一竖是什么?我非常熟悉船,觉得应该是相当于当年的头等舱和二等舱。我猜到上面是一等舱,下面是二等舱,但三号舱怎么来的?三号舱为什么有人逃生时会卡在舷窗呢?原来那是三等舱的房间。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军方把这艘民船征用成了军事运输船,在前甲板、后甲板都加装了舰炮。”

    方励说自己闭着眼睛,都知道船长什么样,美军的鱼雷打中了右后舷,水是怎么进去的:“这艘轮船是上世纪20年代蒸汽机船,引擎是锅炉房。它在船的中部,螺旋桨的大轴有一个隧道通后面,这边打破了,轴也打断了,水就从隧道进去了,通到锅炉房。”

    他说,“里斯本丸”原来是日本跑巴西的长途船,需要的煤很多,煤仓是9米深。日本军方改造这个船的时候,把一个煤仓改成了一个关俘虏的货仓,没有密封,只是做了隔板。这就是为什么船10月1日早上被击中,从中午、下午开始,水就涌进了三号舱。

    另外包括抽水的泵,甲板上的远程加农炮,以及为什么后甲板的炮比前甲板炮小,都是仔细研究考证过的。

    电影海报上就是“里斯本丸”的模型

    他说,动画里的每一个材质,都是跟动画指导坐在一起做取舍的,胡子、肋骨、脸的阴影、发型、衣服对不对,子弹、皮带、腰带、枪对不对,舟山渔民的渔船是怎么摇橹的,带不带桅杆……每个细节都得是对的。

    片尾,随着字幕表上“里斯本丸”遇难者与幸存者,以及舟山救助渔民的名单的缓缓滚动,宽阔而深沉的女声响起,片尾曲令人潸然泪下。

    影片所有的旁白都由方励讲述,跟随他的声音,观众走入历史。

    方励是成都人,普通话并不那么字正腔圆。“我们也做过专业配音演员的版本,但大家都觉得代入感不如我讲的这个版。”

    除了这些,《里斯本丸沉没》主要讲的还是人的故事。方励说,讲人的故事就复杂了。情绪的节奏,素材的取舍,叙事……这才是最难的。他说自己也是被“逼”成导演的。

    “我这辈子不可能再第二次当导演,受不了。不是不知道怎么干,是花不起时间。做导演的活真的是太辛苦了,我实在没那么多时间。”

    这八年,方励有没有想到放弃?

    他毫不犹疑地答道:“我是一个学物理的人,一个理工科人,决定了一个逻辑,就是必须把它完成。因为你被托付的是什么?是1800多个盟军战俘家庭,250多个舟山渔民家庭。他们父辈当年的壮举、善举,大家都期待有人能把它做出来。谁让我又做科技又做电影,这就是我的使命,这个使命是逃不掉的。这是我当年的一个承诺,内心的承诺。8年时间算什么,18年我也得把它干完,这件事开始了就没有回头路。”

    他说:“我一辈子决定要做的事都做成了,没有一件事不做成的。不管是科技的,还是电影的,或是我生活中的选择,我都做到了,再难我也做。大家都觉得很容易的事儿,我就没有兴趣。人总共就活三万多天,没有激情活在人间干嘛?”

    《里斯本丸沉没》的制作过程也是在和时间赛跑,制作时全世界仅两名幸存英军战俘和一名参与救援的舟山渔民尚在人世。这3名亲历者最终都出现在了影片中,他们的第一视角叙述成了全片最为珍贵的部分。遗憾的是,在接受摄制组采访的几年后,这3名亲历者相继去世,没能等到这部纪录片最终上映。

    这是一部关于战争、历史、真相、人性的电影,也是关于爱的电影。要方励给《里斯本丸沉没》电影打分,他说“85分”:“我们终于把这个电影做出来了,实际上是记载了这段历史。把这些盟军战俘的悲惨遭遇,把我们中国人民的英勇救援,全部给记录下来了。”

    他的希望是,等到电影正式上映时,人们能走进影院,记住这段历史,珍惜和平,珍惜家人。

    《里斯本丸沉没》获颁2024微博之夜“年度期待影片”,方励上台领奖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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