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岱当然爱荷花。一个能在西湖七月半,月色苍凉,东方将白时,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中之人,还有什么会困扰他呢。
晚明风月,个人孤寂的运命,“劳碌半生,皆成梦幻”的怆然……我每每想到张岱,总觉得语词已经无法表达,西湖十里荷花氤氲着的旷古而辽远的芳香,至今还没有散去。
待一日看到南宋马麟《荷香清夏图》,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旷古而辽远的芳香再度袭来。世事你看了百年还是三年,其实并无多少差异。画中却有清和之气,一种安详的容止,似乎让你洞悉了宋画的一些秘密。
曾有人将宋画同比于西方的文艺复兴,认为它是中国绘画史中最重要的一段。在艺术史学家高居翰看来,宋人作品中,自然与艺术取得了完美的平衡。这些艺术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了自然,并以惊叹而敬畏的心情来回应自然。他们视界之清新,了解之深厚,是后世无可比拟的。
马麟画《荷香清夏图》的时候,那天应该有着柔和的天光。杨柳堤岸,水面清圆。碧绿的莲叶中,红莲,白莲正高举在叶间,坚凝而缥缈。夏日微风拂过,人皆相约着来共赏湖山。无论世事如何起伏生灭,江南依然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荷香十里。
作为南宋光宗、宁宗朝宫廷画家马远之子,深得其父笔墨之意的马麟正铺开这张绢。万物有无尽意,马麟此时也有无尽诗意。当这珍贵的情绪被捕捉,磨墨调色之时,他要画什么呢。
我们看到马远以平远散点式构图,赋色以汁绿、石绿、胭脂、赭石等,山石大多斧劈皴,沿袭山水画大师李唐风格,却又“不纯以奇技感人”。 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长卷用墨极尽浓淡干湿变化,闲澹而深远的图式,绘下杭州西湖夏日盛景。
我想马麟画下这幅长卷的时候,定然是画史上动人的时刻。人的性情有厚薄,笔墨也有浓淡浅深。你看马麟宽厚温润的笔触,传递的是世道人情。
将近九百年了,这幅长卷留存了探寻的温润的江南。这湖山引发的美感与纯净的诗意,还满溢着永恒的荷香。
二
小满日,赴灵隐寺。见古寺荷池,深深浅浅的绿色荷叶,一朵粉红色荷花初绽。恰如宋人所绘《出水芙蓉图》。花瓣有着丝缎般轻盈柔润的质感,含蓄、谦和,予人一种难以言喻之美。这是今年见到的第一朵荷。
忽觉盛夏将至,西湖荷花将要盛开。前阵子净慈寺关闭的时候,在寺门口的南屏晚钟处,伫立良久。多年前,金农面对古寺,感叹“但愿享此太平,饱看江南诸寺门前山色耳”。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六月清晨,暂住净慈寺的杨万里,出寺前去送别赴福州任职的友人,此时湖上荷风阵阵,空气中有着清香。他写下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句。世间有供你赏尽千年一瞬的碧绿。犹如没有时间的世界,旷古的风吹过,你的心有时总能柔过月色,也总有无法逃遁的苍凉。
公元12世纪的盛夏,冯大有画下一幅如今被称为“国宝”的绢本设色《太液荷风图》。画面以细致工丽的笔触,叙述着夏日最静美的意象。说起来,南宋院体画追求寓意性和写实性,通过自然表象,探究生命的律动和本质。多少个世纪过去,我想当年冯大有拿起画笔的时候,他的内心一定早就穿过盈尺荷塘,红莲、白莲,蝴蝶、凫鸭、燕子等物象。这里有端庄,富丽,祥和,也有妍丽与秀润。物象也都以某种方式对自己一生的故事进行图解。画家的内心,此时一定有着足以安抚人心的温度与妥帖。
画史上关于冯大有的记载甚少,有说是南宋吴门(今江苏苏州)人,自号怡斋,官至承事郎。善画莲阴晴风雨各态,极能传神。
年代太久远了。古画能留存下来的也已经越来越少。
在《太液荷风图》里,我们还可以看到黄荃、赵昌、滕昌祐这些院体派前辈写生的痕迹,它传递的澄澈心境与命运的起伏,成为一种审美的样板。在这么渺远的时间里,总觉有呼吸相闻。这就是宋画的气息吧。
三
北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年)五月,周敦颐在庐山莲花峰下濂溪书院,挥笔题写《爱莲说》,可谓孤篇横绝。“莲,花之君子者也。”词句落在时代的大江里,至今仍发人深省。
我常在盛夏傍晚,南方湿润闷热的空气中,坐在西湖孤山垂柳下的石级上。看青黛远山,柳林如烟,碧荷点点。倘若观照自己和物象之间横亘的时光,总想起北宋僧人惠崇《秋渚文禽图》。深秋,枯寂的荷叶,苍老的莲蓬,湖面漂浮野菱,觅食的寒鸦。这样的意境,崔白《秋蒲蓉宾图》,以及宋人无款《晚荷郭索图》《疏荷沙鸟图》中都能看到。我总是被这样的画面击中。这份闲和严静之意,简远之心,也是世人寻求的宋画之境吧。
北宋花鸟画从精工细致、富丽堂皇走向萧瑟淡泊、野逸清淡。欧阳修有言:“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很多时候,我们总抱定一个信念,认为中国艺术的表达,来自生命情感及个体感受。辛丑六月,在故宫看瓷器展览。宋时特有的青白瓷,沉静素雅,意蕴隽永,散发着司空图《二十四品》种“淡者屡深”的气息。此时,在日暮时分的杭州,看到宋画中深秋的枯荷图,也是这般“淡者屡深”的气息。犹如繁盛以后的苍凉,辽远的北宋都城开封黄昏的天色,都已是《东京梦华录》的往日记忆,却有这种寄至味于平澹的况味,留下艺术表达的心迹。
时间带走了许多东西,湖山也并非依旧,如今西湖也难觅“十里荷花”。据说金华武义有十里荷花,可惜没有去过。当年苏轼写下《赤壁赋》,感叹造物主之无尽藏,苏轼正与整个宋代文学一起,山高水长,物象千万。董桥说自己的书房挂了弘一法师的一幅斗方。写的是《华严经》句:“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说尽人生随缘的境界。生命总有荣枯,好比眼前初夏时的碧塘,想到深秋之时,满是枯荷。内心总有放不下的慈悲。
这些其实都已不重要。宋画的气韵来自宇宙自然本源与艺术家本身融合的艺术生命元气。我们观宋画中的荷花,重要的还是看一个艺术家怎样完成他自己。至于宋画里的荷花,孕于润泽,早已在观者心中万古荡漾。
看画的人当然还知道,此时西湖夏日的荷风正无边无际地拂过,也轻叩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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