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扫描二维码
    下载潮新闻客户端
    读报

    晚潮|苦瓜、红瓤、荔枝瓜及癞葡萄

    潮新闻 钱国丹2024-06-11 08:52全网传播量1585
    00:00
    00:00

    台州有句俗语:叫“哑佬吃苦瓜。”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即“吃了苦还无法说出来。”

    苦瓜现在到处都有。可是几十年前,我们这儿还见不到真正的苦瓜,连“苦瓜”的概念还非常模糊。  

    顾名思义,苦瓜应当是苦味的瓜也。然怎么个苦法?这瓜是圆的?长的?扁的?那颜色是红的?黄的?绿的?什么样的藤秧?什么样的花叶?什么样的皮、瓤?每只大小、重量几何?——恕我寡闻陋见,当年我的确不知苦瓜为何物。

    苦瓜。

    后来我读汪曾祺先生的文章,我被汪先生的精深、渊博所震慑,又被他的为文之道所折服,敬仰之余,便生出个念头:什么时候也逮住点汪先生的什么,捉狭他一下?——我小时候常常因为各种恶作剧而被老师臭骂一通。及至看到汪先生说“温州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好像终于抓到汪老的短处,我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再说苦瓜。汪先生在文章里说:苦瓜就是他们家乡的癞葡萄。然何谓癞葡萄?是癞痢头般的葡萄么?我竟是越发的糊涂了。

    我的娘家在温州,夫家却在台州。我有个娘家侄儿在湖北当兵。那次探亲时他到我家,我问他见没见过苦瓜?侄儿道:苦瓜就是我们温州的红瓤啊!部队里常常一车一车地拉了炒菜吃。我儿子接茬道:哪就是我们台州的荔枝瓜了?真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了。

    红瓤。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块糖可以在含在嘴里咂咂的。家里有个菜园子,秋冬种菜,春夏种瓜。瓜的种类颇多,南瓜、丝瓜、冬瓜、葫芦瓜、黄瓜;这些瓜菜,是大人们的财产,而唯有这红瓤——荔枝瓜,却是孩子们的专利。

    初春,我会往菜园进口处丢几颗红瓤瓜籽儿——大人们不许我将荔枝瓜种在菜园深处,怕孩子们进进出出踩坏了别的瓜菜。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荔枝瓜更美的瓜籽了:厚厚的,小六角龟背形,浅黄的底色,双面都像是用金线镶嵌出的精致图案,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瓜籽入土没几天,就顶出两瓣肉肉的绿芽来,再两天,便抽出第一片叶子,再两天,又连续长出几片叶子,每个叶腋下都伸出一根丝状卷儿,那是帮助瓜秧向上爬的。瓜秧淡淡绿绿,纤纤细细,却日日长夜夜在长高。

    我顺手捡了根男孩们丢弃的竹马——小竹竿,在瓜秧旁边一插,那丝卷儿就抓住小竹竿,藤秧便顺着竹竿儿爬上来了。再搓一根歪歪扭扭的草绳,一头系在竹竿上,一头牵向篱笆,或窗台、或一棵什么树;那瓜秧也不嫌弃,便热热闹闹地长开了。鸡啄啄,鸭嘈嘈,进进出出的脚踩踩,那瓜秧绝对不死的——死了可怎么向孩子们交代呀?

    开花了,那花小小巧巧的,金灿灿的。雌花都带个小瓜儿,谷粒般大,但已见一身隐隐的疙瘩。荔枝瓜儿一天天的长大,我们给它的根部浇浇肥水,它便越发长得起劲,直长到孩子的拳头那么大,大人的拳头那么大,两个大人拳头接起来那么大,像纺得极满的纱锤子,碧绿碧绿的。

    “这个时候摘下来,炒它那厚厚的瓜皮吃,就是苦瓜了。”我侄儿说。

    可当年我们温州人不吃苦瓜。我们耐心地等着,等着这瓜皮泛白,变黄,从下向上变作金红,红得热烈,红得辉煌。然后摘下来,把它一掰两半,吃它的瓤。那瓤血红血红的,像一颗颗大大的、刚刚凝结的大血珠子。常见形容某些浓妆艳抹女人的嘴唇“跟血瓤子似的”,这血瓤,大概就是这红红的瓜瓤了。

    瓜瓤是甜的,却并不十分甜;但对于没有任何零食的童年,无疑是一份享受了。

    摘瓜务必在半红半黄的时候。你若让它在藤秧上熟红透了,它会出其不意地爆裂,爆裂的瓜皮像一口钟那般吊在枝头,那红红的瓤可全掉落在泥土里,化作一堆遗憾,常常招引来大群大群的大头蚂蚁,辛勤地搬运着。

    就那么一两棵荔枝瓜(大人们一般不让多种),有时一天能挂出五六只待摘的瓜来。我们站在藤蔓下边,反复数着,计划着那一只送表妹,哪一只送邻居,穷陋的童年便添出许多美好来。

    “高高枝头有只盒,装着红红的十八粒”(温州话“盒”“粒”同韵)。这是家乡的一个谜,猜的就是这红瓢。

    吃荔枝瓜,男孩们一掰两半,然后伸出长舌头叼着吃,或用手指勾出来吃,吃个满脸鲜血淋漓。女孩们则用小刀在顶部切下一个盖儿,然后用小匙舀出瓤来,弟弟一粒,妹妹一粒,还数着数儿;大个子的红瓤,早就超过了十八粒,我记得吃过一只三十二粒的。估其重量,大约有斤把重吧。

    作者与汪曾祺。

    近些年,我们这儿的人也从外地引进苦瓜吃,说这东西清凉解毒,降压抗癌,还能解酒呢。我虽然没有亲自买瓜做菜,却也在一些宴席上尝过,那味道确是苦,但苦得清口,脆爽,应该说是道不错的菜肴。

    再说说这瓜名。我想,苦瓜,是取其皮肉之味也;红瓤,是取其瓤色之红也;荔枝瓜,是取其外形疙疙瘩瘩似荔枝也;唯癞葡萄,癞是癞,与葡萄何干?所以,我认为汪曾祺先生家乡的叫法最不准确,应该批评。写到这里,我又要笑了。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