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支教费超万元，大凉山沦为“公益秀场”？起底“支教研学”产业链

尽管距离暑假还有大半个月，但不少研学机构推出的“大凉山支教研学”项目却早已售罄，甚至还有候补者正在排队等“捡漏”。

潮新闻记者调查发现，受商业利益驱使，一些研学机构将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下称“大凉山”）的孩子包装为“寻求支教老师的学生”，并借此推出“7天收费万元就能拿到志愿者公益证书、乡村调研报告”的研学项目。

在这些研学项目的渲染下，大凉山似乎成了“公益支教的秀场”。

与此同时，那些“被参与”此类研学项目的大凉山孩子，则奔波在各类“公益课堂”“免费夏令营”之间，应付种类繁多、质量参差不齐的“支教研学团”。

专家指出，这种研学乱象，警示着研学市场需要进一步规范。那些打着公益旗号售卖的商业“支教研学”项目，其“擦边”行为不仅涉嫌欺诈，“还伤害了大凉山孩子的情感，应当被明令禁止。”

大凉山一角。支教老师额布供图

公益还是生意？

某知名研学机构的海报上，几名皮肤黝黑、头发凌乱的“大凉山孩子”被公然印于其上。这样的海报，很容易就吸引到了人们的目光。

“这是大凉山‘支教研学’项目的一个宣传，该项目正在招暑假公益志愿者。”6月初，来自浙江金华的大学生小武告诉潮新闻记者，他是从上述机构的宣传中了解到“大凉山缺乏英语老师”这一信息的。照片里孩子们一双双渴求学习的眼睛，让小武对大凉山“教育落后”“缺老师”等情况深信不疑。

不过后来，一些短视频平台上，“大凉山孩子学习条件差”的短视频内容被陆续打假后，小武改变了对大凉山的初印象。在打假视频中，当地学校老师指责某些博主“恶意编造”“捏造苦难”的行为。这也让小武开始深度质疑此前那些研学机构宣传海报上的“卖惨”内容，“我还从多名支教老师的社交账号看到了大凉山的真实一面，既有新建的乡村小学，还有教室里的新课桌、白板、投影……”

大凉山“支教研学”宣传。短视频平台截图

经历此次事件，小武才明白，早已脱贫的大凉山并不是研学机构所宣传的“穷苦”模样。同时，一个疑虑也从他心头闪现：究竟还有多少人在“卖惨式”消费大凉山？

同样的疑问，也引发了潮新闻记者的关注。记者调查发现，一些研学机构打着“公益”名义，高价售卖“大凉山支教研学”项目，价格普遍在8000元至11000元，个别较贵的则卖到了40000元。而这些研学项目的宣传“标配”视频里，常常会有孩子光着脚、身背干柴走山路，以及挖土豆、生火做饭等镜头，借此放大悲情，博取公众同情。

此前想去大凉山支教的杭州大学生陈立也告诉潮新闻记者，他此前看到过一个7天6晚的“大凉山支教研学团”，参团价高达每人10980元。但通常作为费用占比大头的食宿，在上述“支教研学团”费用中却仅需两三千元。并且，10980元的团费中还不包含往返大凉山的交通费，“扣除往返时间后，实际研学时长只有5天。并且食宿标准与项目价格相比的话，（研学团）性价比明显较低。”

然而，这些原本上不了台面的食宿条件，在一些研学机构宣传中，竟也成了“卖点”。一些机构宣称：“每一次困难都是成长机会”“想让孩子多吃苦，就去村里补一补”……

广东一家公益组织创始人唐丽丽同样关注到了这些被炒作的大凉山“支教研学”。她告诉潮新闻记者，自己已连续三年组织志愿者去大凉山“支教研学”，只收取10天吃、穿、住成本费，约3600元。“团费上万元的‘支教研学’其实是打着‘公益’幌子变相卖产品，有些项目毛利达70%。”

确实，这些年，大凉山一直是“支教研学”热门地。不断涌入的研学团，被一辆辆大巴车送往县城，过了一周又被一批批送出大凉山。据多家公益组织观察，蜂拥而至的“支教”志愿者俨然成了大凉山另类“特产”。大凉山支教也衍生出从宣发、引客到高价售卖的产业链，公益俨然成了一门“生意”。

某机构大凉山研学产品，7天超万元。商业研学项目截图

“支教研学”的秀场

“因为入行没有技术、资金门槛，全国售卖商业‘支教研学’的机构越来越多。”作为大凉山当地某公益组织负责人的张华同样看到，除了文旅公司带来大量商业“支教研学团”外，甚至部分曾为大凉山发起助学活动的公益组织，也纷纷售卖起“大凉山支教研学”项目。

“租个场地或和学校联系好，就可以招募学生参加夏令营。”张华向潮新闻记者介绍，这些机构会通过全网招收付费“志愿者”，来给大凉山的学生们上课，“我看到过年龄最小的‘支教志愿者’，只有二三年级。当时，这名孩子还是由妈妈带来的。”

由于张华也曾在大凉山某地一中学经历过一年的支教，他深刻感受到，教育具有专业性。部分“支教研学”过于商业化，机构和志愿者们往往忽略了大凉山孩子的真正需求，这导致很多商业研学团队志愿者未经选拔、缺乏专业培训，实际教学效果堪忧；有些“支教研学团”只是走马观花，给大凉山的孩子发礼物、合影完就走了。

例如，不少商业“支教研学团”并未达到教学水准，难免出现教学失误；有些“支教老师”甚至是小学生，他们将英语单词和26个字母写在白板上，教导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城市孩子向山里孩子分享生活，交流方式不妥有时反而会变相成为“凡尔赛”……

但对于很多花钱去“支教”的人来说，他们能在7天内获得公益服务时长、非遗学习经历证明或是乡村调研报告等，为申请海外留学、择校、评优提供相应证明。

这一幕幕，让张华深感担忧。大量商业化“大凉山支教研学团”与公益“擦边”所引发的“过度支教”，也让很多大凉山的孩子疲于应付，“有些孩子一个暑假要接待五六拨‘支教团’，由于‘支教’群体流动性大，课程无法顺畅衔接，具体学到什么，孩子们也说不上来。”

“支教研学团”成员在给大凉山孩子教英语。某机构研学产品截图

实际上，要成为一名严格意义上的支教志愿者，并非易事。正规支教志愿者需经过简历筛选、多轮培训和考试等流程，才能符合条件。

唐丽丽也曾面向社会招收“支教研学团”，但经过筛选后，通过率只有约20%。张华每年都会招募大学生志愿者，但从报名到过关，通过率也只有50%。此外，入选的志愿者还有“1个月线上+2天线下培训”，特别要学习儿童心理学，“他们应当具备教育技能，也要有初心，不是把大凉山当成‘支教秀场’。”

对此，多名长期在大凉山乡村学校支教的老师看到，公益支教被包装成“支教研学”后，越来越让人看不懂——每年暑假，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被批量化打造成“大凉山支教志愿者”，“如果充满功利心，高价‘支教研学’和商业作秀有何区别？”

“‘支教研学’动辄上万元，如今公益也能论斤卖了？”……大凉山“支教研学”正在引发争议，多名业内人士都表示，“涉及商业的‘支教研学’，是该‘降降温’了。”

支教，也要“双向奔赴”

如今，重重大山早已阻碍不了大凉山的发展，特别是教育层面，这些年来，有了天翻地覆变化。

“我支教所在的一所县城中学，一个学期招来了70多名正式编老师，很多是一流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张华向潮新闻记者表示，外界铺天盖地宣传的“大凉山缺支教老师”，与实际情况并不符。但他也不否认，目前大凉山确实还存在现实问题，“新招聘的老师需花精力提升孩子文化课。孩子们平时学习压力比较大，一方面要学习新知识，另一方面还得补基础。因此，真正的公益支教还是需要的。”

背着书包的大凉山孩子。支教老师额布供图

业内人士认为，在素质教育大背景下，应当提倡“双赢”式支教，既让大凉山的孩子们有幸福感、获得感，真正学到知识，也让支教志愿者从中得到成长体验。然而，商业“支教研学”又将在7月初如火如荼展开。因此多名公益组织创始人建议，大凉山支教亟须规范化引导，以实现有序、健康发展。

同时，这类“支教研学”也给人留下思考：公益和研学如何真正结合？含金量究竟体现在哪里？

“比如短期英文研学不是要让城里孩子简单地去给乡村孩子教英语，而是要培养他们的社会关怀。”华中师范大学素质教育研究中心主任陶宏开向潮新闻记者表示，真正将研学和公益结合，是要让大凉山孩子走出大山，还要让他们立志帮助大凉山致富。

“公益研学活动的价值主要是让孩子了解到中国目前存在的地区差距。”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认为，类似的研学应重教更重思，要让他们关注到我国发展不平衡的现实矛盾，并引导支教和受教群体在未来致力于解决这些矛盾，“这种公益研学才能体现含金量。”

采访中，不少业内人士指出，公益支教需要双向奔赴，志愿者在具备专业技能的同时，也得契合受教地区的实际需求。一些个人或机构不合规甚至“卖惨式”售卖大凉山“支教研学”的行为，最终还是会导致花钱的志愿者、大凉山的孩子都成为“公益生意链”的受害者。此外，研学的重要性在于提升孩子素养，而非追求功利，或是盲目跟风。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小武、唐丽丽、张华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