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千古流传,是一首绝妙好词,稍有文化的中国人都对之耳熟能详。近来在手机短视频中看到有人指出,在这首词的版本流传过程中出现了多处文字和断句上的差异,也因此造成理解上的不同。比如,在文字上的差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谈笑间”“樯橹”在有的版本里是“乱石崩云”“惊涛裂岸”“谈笑处”“强虏”;断句的差异:“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在有的版本里是“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还有的版本把“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断为“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断为“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等等。
在文字上,“穿空”和“崩云”,“拍岸”和“裂岸”,“谈笑间”和“谈笑处”,就意义和气势而言差别不大,我以为不必深究。“樯橹”和“强虏”则全然不同,一为物一为人,从后文“灰飞烟灭”视之,应以“樯橹”为是。
关于断句,有人认为虽然词调已定下每句字数,但为了抒情达意的需要,在不改变字数的前提下,断句可以适当挪动位置,这是“词家一法”。清代词评家王又华在《古今词论》中引用毛稚黄词论云:“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论意则‘了’字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毛稚黄还举了苏词其他例子,然后说:“文自为文,歌自为歌,然歌不碍文,文不碍歌,是坡公雄才自放处。他家间亦有之,亦词家一法。”当代著名词学家吴世昌先生也认为“了”字当属下句,叶嘉莹先生则认为应该断成“故垒西边人道是”,她也认为在词调格律上应该这样断句,并且认为这是一种“顿挫的美”,凡是韵文都有顿挫和节奏,有的时候顿挫节奏和文法上的结构是合一的,有的时候顿挫上的停顿跟文法上的停顿不需要完全合一。(参看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
本文关注的问题是:“羽扇纶巾”到底指的是谁?一般都认为是指周瑜,比如,上海辞书出版社《宋词鉴赏词典》里就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是从肖像仪态上描写周瑜束装儒雅,风度翩翩。纶巾,青丝带头巾,‘葛巾毛扇’,是三国以来儒将常有的打扮,着力刻画其仪容装束,正反映出作为指挥官的周瑜临战潇洒从容,说明他对这次战争早已成竹在胸、稳操胜券。”叶嘉莹先生也认为:“写周瑜当年儒将风流的姿态是‘羽扇纶巾’,按现在我们的印象,以为诸葛亮才是拿着一把羽毛扇。其实,拿着羽毛扇在魏晋之间而言,一些儒将风流的人常常都是如此的。就是说,指挥作战带兵的将军,不只是勇武的将军而已,而且是读书的儒将。”叶先生还引了《晋书》里的《顾荣传》和《谢万传》来说明“羽扇”“纶巾”为当时儒将之装束。还有论者从前后语气上判断,“遥想公瑾当年”一气贯注,应该指的是周瑜,若指诸葛亮则割断了文气。
周本淳先生在《读常见书札记》一书中对上述观点做了反驳,他认为“羽扇纶巾”指的是诸葛亮,理由如下:史传特写大将服装,意在明其风度,必表其特异者,如诸葛亮羽扇纶巾、羊叔子轻裘缓带。若将皆如此,则不烦浪费笔墨矣。周先生征引史籍《语林》和《蜀志》等,描写诸葛亮均用“葛巾羽扇”或“巾葛毛扇”,无一例外。还引苏轼本人的诗“书生古亦有战阵,葛羽巾扇挥三军。”为证,此诗标题《犍为王氏书楼》,犍为为蜀地,此处非诸葛亮莫属。至于以“羽扇纶巾”属之诸葛则割断文气,且与上文“三国周郎赤壁”不合,周先生首先指出:按诸词律,“羽扇纶巾谈笑处”七字为句,不当于“巾”字断句。因音律需要,此处省去介词“与”,补足句意则是周瑜“与”诸葛亮在谈笑之间即成就破曹大业。我也以周先生的理解为是,而且,这里的“谈笑处”是“谈笑时”之意,“处”与“时”互文,表时间之意,古诗文中常见,无需赘言。其次,上文有“一时多少豪杰”,此处因周瑜而附及诸葛,既非割断文气,且与“多少豪杰”有照应,“雄姿英发”强调周瑜之英武,“羽扇纶巾”形容诸葛之潇洒,二人相映成趣。如若属之一人,则“雄姿英发”与“羽扇纶巾”势难相协调也。我认同周先生“一时多少豪杰”非指周瑜一人、诸葛亮也在其中之说,但对其“雄姿英发”和“羽扇纶巾”不能属之一人的说法不敢苟同,前述所谓的“儒将”即是。
我以为,周先生的两条反驳意见均切中肯綮,言之有理,不妨作为我们阅读和理解苏轼这首词的参考。如此,也契合古人所谓“诗无达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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