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院毕业展上的一件创作《超级蜂窝》让网友持续争吵:作品的主体是一大摞纸板堆叠起来的纸箱,边上的屏幕在播放纸箱制作、回收和搅碎过程的视频。有人质疑:一堆废弃纸盒子摞在一起能叫艺术?吐槽这不过是“一堆垃圾”。
作者被迫道歉,“让大家对当代艺术产生误解”,同时回应:所有的纸板都由自己剪裁设计结构,作品中设置了电机,是一个可以活动的装置,总造价超过万元。”紧接着,网友又因为“艺术家该不该道歉”再次吵了一轮。
有人说,美的感受是具有共性的。但为什么人们感官认为不美的事物,它们是艺术品?
审美这个问题,能不能说清楚?
在最近的一场科学报告里,可能可以找到一种新的角度或者思路。
美不美,谁说了算?
5月29日,浙江省博物馆馆长、鸟类学家陈水华到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开了一场讲座。浙大艺术与考古学院院长赵丰请陈水华来学校跟搞艺术的学生们交流,起先是因为他的新作《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院长想请馆长分享他从博物、鸟类的角度,对宋代花鸟画的观察和分析。
结果陈水华一上台说,关于宋画,他想跟读者探讨的内容都写在《形理两全》中了,他决定聊点别的——作为科学家,他对艺术作品、艺术史的看法,是基于进化美学的角度。
《超级蜂巢》 图片来源:乔姐
大家围绕中央美院《超级蜂窝》事件的一个争论焦点是:这件作品不美,我也会摞废纸,它为什么就能称为艺术?
那么什么是美呢?人是如何审美的?
比如前几天,西湖里的第一朵荷花开了,曲院风荷立刻“长枪短炮”蜂拥而至。
因为人们觉得荷花美。
荷花为什么美?
陈水华就从一朵荷花如何产生美感开始,详细地分解和解读了美之所以产生的具体过程:
一朵荷花,虽然有物理形状,但它自身并不存在色彩(荷花的色彩取决于投射的光线),更不具有美本身。那么人是如何欣赏到荷花之美的?
平湖秋月开出了第一朵荷花 里尔/摄
首先需要有光线照射在荷花上,它需要被看见:部分光波被荷花吸收,另外的光波被发射到人的眼睛。然后经过眼睛内部复杂的运作,
以下这段科学过程可以折叠,有兴趣的朋友可展开细读——通过角膜、房水、晶状体和玻璃体四种折射率不同的媒介,光线投射到视网膜上。视网膜椎体细胞分辨颜色,产生视觉信号。这个信号由神经传入中枢,在各级中枢,尤其是大脑皮层进一步处理,最终形成视觉,
人,就能够看见一朵荷花了。
但此时只能说视觉形成了,美感还没有产生。
接下来这段硬科学不能被折叠——只有当形成的视觉被大脑中的奖惩系统识别,大脑决定“发糖”!就会释放出多巴胺等神经递质。这时我们才感受到了美妙、舒适和快乐。
此时此刻,美最终登场了。
也就是说,美是一个发生在大脑中的神经机制,跟我们能够感知到好吃、开心一样,美也包含在进化的奖励系统里:遇见美的事物,大脑就释放快乐因子;反之,给予惩罚。
对于生物来说,生存是最大的奖励,死亡是最大的惩罚。介于两者之间的,是生理上的愉悦感和厌恶感。
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强化训练,这种奖惩机制已经铭刻在人的基因和神经之中,成了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
自2009年新西兰进化美学家丹尼斯·丹顿(Denise Denton)出版《艺术本能》以来,进化美学的发展为我们理解艺术本能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视野。陈水华认为,审美不仅是人类的生存适应,更是绝大多数动物都具有的生存适应,大脑的奖赏系统就是审美的生理适应器官。
雄孔雀为什么死要美丽
再说回《超级蜂窝》,很多人面对作品感觉不到美——因为大脑奖赏机制没有启动,并不能让自己感到审美带来的愉悦。
但是艺术基于审美,为什么有的艺术创作却不能让人的大脑产生审美奖赏?它们是艺术吗?
陈水华有一个结论是:艺术是美的失控与逃逸。
艺术看似无用,不为生存发展服务,它从美的基本进化系统中“逃逸”了。
图片由陈水华提供
在生物进化学中,“逃逸”的说法最初源自孔雀的故事。
雄孔雀的长尾巴和华丽的图案没有任何生存价值,对于孔雀的生存反而是个累赘。提出“自然选择”理论的达尔文,对于这件事始终难以释怀——“每当我看到孔雀开屏,就觉得难受!”
以下这段可以折叠,有兴趣的朋友可展开细读——
为解决孔雀尾巴的困境,1871年,达尔文提出了第二个演化机制——性选择。
拥有美丽长尾巴的雄孔雀,更容易能够在求偶竞争中胜出。
达尔文认为,性选择是一个独立发展的进化机制,是自然选择的逃逸,但它仍然受到自然选择的最终约束——因为这样的炫耀特征,比如孔雀的长尾巴,对于生存毕竟是个累赘,它不可能无限长。当负担大到炫耀者无法承担时,自然选择与性选择之间就达成了一种平衡。
“雄孔雀的长尾巴,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雌孔雀选择的结果。”
在陈水华看来,艺术类似于性选择,属于美的逃逸。美感本来是进化为了控制和引导我们生存的机制,却被我们所利用,服务于自身的娱乐享受。所以审美是艺术的本质特征。
安迪·沃霍尔《布里洛盒子》 1963
为了说明这一点,陈水华也解释了我们面对当代艺术时常见的困惑。
当代艺术常常完全不在乎美不美,甚至特意去除美的特质。
1964年,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1928-1987)在首次个展上展出《布里奥的盒子》(Brillo Box)。沃霍尔制作的一堆盒子,或单独或堆积地放置着,它们看上去和商店里印有“Brillo”商标的肥皂包装盒并无二异。
那么从审美的角度,这个作品是没有特征的。但是沃霍尔说它的艺术价值在于观念的表达——通过将世俗的物件提升到艺术品的层面,探讨人们对于艺术概念以及价值的判断,也将商业主义议题带入了讨论。
陈水华认为,以观念表达为特征的当代艺术,本质上不是艺术,而是艺术哲学行为,所以不具有审美特征。
“垃圾”艺术品
中央美院毕业展上的这件《超级蜂窝》又名《这也将会过去》,作者在“作品简介”阐释:“纸箱作为消费社会的一种速朽品,常常被很快地投入使用、运输、丢弃、回收,碾碎成新的纸箱,随即迅速进入下一轮奔走运送。它并不知道自己将被配送至何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珍藏留存,它只知道,它的一切是终将过去的。”
在历史上,早已有艺术家用“垃圾”创作过非常成功的观念艺术作品。
1998年,英国女艺术家翠西·艾敏(Tracey Emin1963-)首次展示了一张自己睡过的床:一张凌乱的床,还有一堆床边的垃圾。但是三十多年来,这个日常场景都在世界上最好的美术馆里展出。
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在意一张乱七八糟的床?面对这张床,你会无限地联想这张床的主人,难以承受什么事情而在这张床上辗转难眠,如何在这张床上度过悲伤的日日夜夜,她又是在什么时候她恢复了,有勇气离开了这张床,过上新的生活?这样的私生活这也可能是我们生活。
翠西·艾敏《我的床》 1998 图片来源:看理想
在丹尼斯·丹顿看来,艺术不是可有可无,仅具有装饰作用而已。艺术对于人类的心灵具有非常重要的抚慰作用,它有助于疏导心理,丰富感情,净化灵魂,能帮助我们平缓紧张的神经,化解生活中的危机,能够培育美德和个性,有助于社群的团结,能够帮助病人康复,有助于我们欣赏身边的自然等等。
这是“美”的另外一种层次。
陈水华讲座的大部分内容,都在他个人的公号“孤山一片云”中有更详尽的解读,总题目是《美的起源与演化:从孔雀尾巴到蒙娜丽莎》。他说,这也是他下一本书的内容,论及审美、艺术和人生的幸福感。“今天没有展开讲述关于人生部分,那才是每个人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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