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新著《浮生》:80后都市漂泊男女的“样板房事”

潮新闻 记者 张瑾华2024-05-31 05:53全网传播量10.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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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房子,令亿万人为之动容。

亲爱的家,让几代人温暖出神。

中国人望向房子的表情有多复杂,现代都市人就有多焦虑。

这,就是我们当下都市人的“房事”写照。

70后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陈仓,写了一本书,名叫《浮生》,讲的就是当下都市人的“房事”。

我问陈仓,陈仓是你的笔名吗?好像“仓”,也有“房”的意思。

陈仓说,陈仓的“仓”字,在《新华字典》里,只有两层意思:一是储藏粮食或其他物资的建筑物;二是姓。可以组词仓库、仓房、粮仓、仓鼠,其中的“仓”比较好理解,但是他无法理解“仓促”和“仓皇”,这两个表示匆忙而慌张的词,之中的“仓”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仓近影

生活中的陈仓,是陕西人在上海,顶着一颗大脑袋,看起来憨憨的,说起话来准能逗笑你,是一个很幽默的人。

陈仓是他的笔名,出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句。陈仓作为一个地方,是陕西省宝鸡市古时候的名字,早在战国时期的秦国就设置了陈仓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陈仓”都沦落为一个符号,1949年7月以后,叫过陈宝乡、十里铺乡、陈仓乡、陈仓镇,直到2003年,觉得放弃“陈仓”这块金字招牌有点可惜,才把宝鸡市的宝鸡县改为陈仓区。

“你是不是觉得,陈仓之地和作家陈仓,人生轨迹似乎有点相同,都是一路风尘仆仆、跌宕起伏?不过,大家不要误会,我老家并不在关中的宝鸡,而在陕南的商洛市丹凤县。但是,据有关资料考证,伏羲姓风,在陈(陈仓)建立了古老的陈部族。‘陈’古通‘阵’,陈列布阵的意思,伏羲陈部族发明了一种陈列布阵的战术,这就是后来伏羲创立八卦的雏形。我姓陈,陈仓是中国陈姓的发源地,我牵强地说自己是陈仓人,或者说是陈仓的子孙后代,也未尝不可吧?”说起自己的笔名,他又幽上了一默。

在中国人的思想中,结婚,生子,盖房子,是人生的三件大事。尽管人们早已听多了一套房子掏空六个口袋的故事,但是如果你读完陈仓的新书《浮生》,看着一对从农村来到大上海的青年决定在“魔都”买房后,一路在“房”的漩涡中挣扎,看着那让人喘不过气,直不起腰,看不见尽头的“房奴”人生,你依然会觉得心惊肉跳。

也许,你也是芸芸众生中一个为房发愁,为房卖命奔波,努力还债的人,也许,你庆幸自己不必当“房奴”,无论是不是“房奴”,《浮生》中的人生困境,都会让人产生深深的共鸣。

中国人对房子有执念,按《浮生》中女主胥小曼的说法,她和陈小元在住进自己的房子之前,叫“流浪和漂泊”,这似乎是中国特色的一种传统观念,也有人认为,买房并非生活中的必须。

但陈仓却认为:自古至今,人们就有“衣食住行”四件事的说法。衣排第一,因为人要有羞耻心;食排第二,因为民以食为天,不吃饭人会死;住,指的是住房,排在衣食之后,是因为有房才有家。中国人对家特别看重,我们一说起自己的家,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房子,其次才会想到父母兄弟,因为没有父母兄弟也算家,只是不完整的家而已。有人问,你的家是哪里的,肯定指你的房子在哪里,而不是指你住在哪里。所以,为什么要买房而不是租房,他在《浮生》里和后记中,也给出了一个理由:“这辈子租房住也挺好的,但是你有没有想清楚,租金也一样水涨船高,关键是租别人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你连在墙上贴一幅字画的心情都没有,这样还会有家的感觉吗?”

生于70后的陈仓,他自己的进城史,就是一部个人的漂泊史和奋斗史。

2004年春节后,正月初六,陈仓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上海的一家媒体工作。那个年代,他和所有的“进城者”一样,关心的不仅仅是粮食和蔬菜的价格,他更关心商品房的房价,他第一次从同事那里知道了“按揭”,或许基于这样的“共情”,他将《浮生》中的青年主人公陈小元写成了仿佛是以自己为原型的:同样是陕西丹凤县人,同样和他一样,陈小元的职业是正在走向衰落的报业媒体人。陈仓与陈小元融为一体,同此悲欢。

“我租过很多次房子,所以搬过很多次家。每次搬家的时候为了减负,都会丢弃很多东西,而且没有固定的邻居,没有固定的朋友,没有固定的环境,当然永远没有‘发小’,更别说什么青梅竹马!如果有了自己的房子,孩子是在这里出生的,我们是在这里变老的,楼下的树是自己栽的。今天,我就从花卉市场买了一棵桑树,栽在了我们家的楼下。我问爱人,这棵树能活多长时间?爱人说,我们死了它还活着。我说,那你们想一想,这棵树长到一百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说起自己的家。

陈仓透露,他最近在老家陕西丹凤县买了个院子。他说,以后没准会像当年进城一样,人们又涌进农村。他说,实在看不出农村和城市有什么实质性差别,而现在很多作品都在强调城乡差异。

2020年,陈仓与父亲在故乡丹凤县塔尔坪旧居前

我问他:“你现在看自己,究竟是一个城市人还是一个农民后代呢?”

陈仓说:“我不是城市人,也不是农民的后代,我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只是暂时不种庄稼而已。我具有一个农民所有的意识,我热爱土地,我热爱粮食,我敬重耕种土地的人,我以自己是一个农民而自豪。”

他认为,大家所说的差异,包括城乡差异,只是表面的,不是本质的。“比如,我们在农村看到的是麦子,在城市看到的是面条;在农村看到的是猪马牛羊,在城市看到的是骨头和肉。”这让他又想到了处女作《父亲进城》,他说,“在博物馆看到一个金碗,当我们在讨论它怎么值钱的时候,我的父亲却说,不能用来吃饭还叫碗吗?当我炫耀东方明珠多么高的时候,我的父亲却说,再高有我们家的山高吗?当我说他一辈子的积蓄只能在汤臣一品买一个巴掌的时候,他说你们的钱能和我的钱相比吗?”

“我们看到的事物,其实是被人类改造过的,甚至是扭曲过的,是表面的,而我的农民父亲,他的目光和衡量标准都是天然的,所以他看到的都是事物的本质。本质的东西是什么?是生活,是好好地生活,但是现在的城市,有太多的欲望已经偏离了生活的轨道。”陈仓说。

像福楼拜那样,“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陈仓也会说,“陈小元就是我”。陈仓虽然凭借个人奋斗自己早早摆脱了“房奴”生涯,但作为一名从陕西农村走出来的“新上海人”,他依然会认为,“陈小元”就是自己,他不过是一个时代浪潮中幸运的“陈小元”。

正如陈仓所说,“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些东西深刻影响着一代人的命运。影响我们这一代人的,至少是底层人和外来人的,便是房子了。”

陈仓说,房事,家事,国事,是一脉相承的。

《浮生》有这样一种气息,你读着读着,也许就会与自己迎面相遇,就会深深地陷入这个精神动荡的,或者称之为漂泊的时代。

以下是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和《浮生》作者陈仓的对话——

70后作家陈仓。

【我的《浮生》是“像浮萍一样生活”】

潮新闻·钱江晚报:《浮生》是你的第几部长篇小说?

陈仓:这要看怎么定义长篇小说。估计因为长篇小说被认为是文学的顶峰,这些年大家衡量的标准就是“长”,把许多非虚构、长篇散文,甚至议论性随笔式的文章,都归于了长篇小说的范畴,想以此来证明一个作家的实力地位,意思是告诉人家,你们看看,我并不边缘,我爬上了文学高地。我正是抱着这种抬高自己的虚荣心理,以长篇小说发表了两部长篇散文《小上帝》(图书为《预言家》)和《动物万岁》(图书为《动物忧伤》)。所以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只有《浮生》和前一部《止痛药》。

也许是这两部长篇小说的血统纯正吧,命运都非常好,受到了大家的厚待。《止痛药》发表在《中国作家》头条,《长篇小说选刊》转载,获了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和第六届柳青文学奖。《浮生》发表在《十月·长篇小说》头条,《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长篇小说专号转载,获得了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同时获奖的还有三位茅盾文学奖得主贾平凹、陈彦和毕飞宇,刚刚还进入了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和腾讯的两个好书榜,最令人高兴的还是读者的反响,好多读者纷纷表示,这部书让人欲罢不能。

其实,纯文学特别不景气,主要原因还是可读性问题。可读性不强的原因,除了一本正经、拿腔拿调之外,是离大家的生活太远,缺乏应有的烟火气息。这像什么?像一个人拿着一个大铁锤,看上去恶狠狠的样子,但他并没有挥舞大铁锤,去砸墙,而是用铁锤的把手去捅墙,有点不痛不痒,甚至拉开了几米的距离,怎么可能把墙捅出一个窟窿呢?

我一直有一个标准,写作就是打造一根针,不管这根针是自己用铁棒磨出来的,还是老祖先缝缝补补留下来的,总之一定要针针破皮,针针见血,针针入心。只有这样,你才能引起别人的共鸣。

潮新闻·钱江晚报:在新一拨房地产调控的热潮时,《浮生》的出炉似乎和现实有着互为镜像的意味。你在《后记》中说,20年后也许房子已经不是年轻人生存要面对的主要矛盾了,那为什么要写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来写房事呢?

陈仓:前一段时间,我和一家出版社的朋友聊天,我说《浮生》现在看起来挺受热捧的,十年之内应该有很多老读者还能记得这本书,但是有多少新读者还来读这本书呢?我的意思是,很多畅销书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朋友说,你怎么这么清醒啊?其实,我打算写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原因有两点:第一,房子本身一目了然,它是由钢筋水泥组成的,它都有门窗户扇,它是住人的,像借尸还魂那样,再传神的写作也很难完成灵魂附体的过程。这还不如去写一座坟墓,大家会有无限的遐想和期待。比如,坟墓里有没有宝藏,坟墓里的骨头有没有散架,坟墓的主人生前是什么样子,死后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聊斋》之所以那么迷人,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见过鬼,如果把婴宁、小翠、聂小倩这些女鬼,用一块块砖头替换掉,会是什么结果呢?第二,我在《后记》中已经交待了,房子是这一代人的痛,是这几十年的焦点,再过十年二十年,人们的价值观肯定不是以房子为中心,如果还为房子操心,应该不是买不起房子,应该是房子过剩的问题。有点像现在的网红,再怎么火爆,都是过眼云烟。无论是房子还是书,能够留下去的,留到一百年之后的,只有附在上边的闪光的灵魂。

潮新闻·钱江晚报:你之前的小说创作主要是“进城系列”,《浮生》是否也可以纳入这个系列之中?

陈仓:我所有的作品,全部都在讲“漂泊”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大移民时代,所以都可以归于“进城系列”。这个系列的最大特点,就是写人们在迁徙流变的过程中,灵与肉的伤痛,故乡和他乡的兴衰,远方和眼前的转化。我开始写《浮生》的时候,就定下了一个目标,要和之前的进城系列一样,写大家普通关心甚至是痛心的故事,让大家边看边哭、边看边笑、笑中带泪,看完以后能回味无穷,那就比较完美了。这些故事看似没有所谓的宏大叙事和高大上的主题,比方说拯救人类之类的理想,但是对于大多数老百姓而言,谁的生活不是婆婆妈妈零零碎碎呢?尤其是人人关心的房子和房事,维持生命唯一必须的柴米油盐,这其实是生活最大的意义,当然也是文学最大的意义。

潮新闻·钱江晚报:听说,书名最初取为《房事》,为什么后来又改为《浮生》?

陈仓:朋友开始给《浮生》起了很多名字,比如《漂泊时代》《亲爱的房子》。有一次聚会过后,我送诗人、散文家汗漫回家,在车过黄浦江的时候,他听说我正在写一部关于房子的小说,就很激动地告诉我,可以叫《秋日》或者《上海秋日》,因为小说里反复引起了里尔克《秋日》中的几句诗:“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了/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因为是写房子和房事的,我后来确实想叫《房事》,有点一语双关,也比较有诱惑力,但是和几位编辑朋友商量了一下,大家觉得还是《浮生》好,因为和主人公的气质以及房子这一题材特别吻合。其实,“浮生”有两层意思:一是指短暂而虚幻的人生,比如“浮生若梦”;二是浮在水面上生长,比如池塘中的浮萍。《浮生》出版以前,很多朋友善意地提醒,用“浮生”为名的文学作品已经不少。确实是这样的,散文小说歌曲都有,最有名的是沈复的《浮生六记》。

不过,我特别喜欢我的“浮生”,因为其他文学作品只有“浮生若梦”这一层意思,而我的《浮生》兼顾了“像浮萍一样生活”。我们这个不停迁徙和奔波的时代,最大的特点和精神状态不正像一抹浮萍吗?而且我喜欢我的《浮生》,还因为这个词是有根的,它出自《庄子》里的一句话:“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这里的“其”是指圣人,意思是他们活着就像在水面漂浮,死去就像疲劳后的休息。

在老家丹凤县的青年陈仓

【80后一代人的“魔咒”】

潮新闻·钱江晚报:你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版本和最终的单行本是否有一些变化,做了怎样的修改?在书中,好像刻意模糊了时间,一开篇“那是某年某月某日的黄昏”,不告诉读者明确的故事发生的年代,甚至两位主人公的年龄也不明确,但又提到了陈小元的老家是陕西省丹凤县,和你个人的老家一样,模糊时间、年龄、时代,突出地域,一边是西北和西南的穷乡村的儿女,一边是“魔都”上海,这样设置,作者是怎样的考虑?

陈仓:单行本的版面字数是37万字,《十月》发表的时候,受限于杂志的容量,所以发表了26万字,删除的主要是一些旁枝末节。其实,这像一棵树,如果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或者一个流浪艺人的头发被理成了板寸,看上去似乎精神了很多,但是有时候会少了那么一些味道。

模糊时间和年龄,确实是我故意的。如果把时间和年龄交待得特别清晰,你看看是不是像新闻体?新闻需要交待五个“W”,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物,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而且是缺一不可。有了五个“W”,这样就感觉特别硬,但是文学需要柔软和模糊。这让我想起了《红楼梦》,小说并没有写到具体时间和朝代,只是有人考证是乾隆年间的故事。但是仅仅是乾隆,从1736年至1796年,在位就整整六十年时间。还有,写的到底是哪里的故事,一直以来也是说法不同。

有人说写的是南京的故事,有人说写的是北京的故事,有人说写的是南京人在北京的故事,有人说是以北京的场景来演绎南京的故事。甚至有人说写的是长安的故事,证据是小说里多次提到了长安。比如,“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 “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

其实和《红楼梦》一样,关于时间和主人公的年龄,我在小说里也留下了蛛丝马迹,可惜《浮生》离《红梦楼》天地之差,是没有任何考证和研究的必要的。和《红楼梦》不同之处,我并没有模糊地域,主要原因是想反映城乡之间的巨大反差。如果没有这样的反差,房子的社会问题就不那么突出了,小说也就少了一些冲击力。比如,陈小元回到老家筹钱,离开老家的最后一夜,他和父亲在门口差不多坐到了天亮,看到爷爷留下来的高大气派的房子,不禁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考上大学,依然生活在农村,还有买房子安家的苦恼吗?

潮新闻·钱江晚报:虽然作者架空了时间,不提两位年轻人是70后、80后还是90后,但似乎从他们的生活观念,两性观念来看,刻画的更像是80后一代人?还有书中提到的陈小元开网约车,那也是近十年才发展起来的,社会环境和书中发生的事,可以让读者去推测小说中的时间点?

陈仓:我刚才已经说过,是有蛛丝马迹的。小说里写到,胥小曼工作的医院在上海闸北区。闸北区是2015年底宣布撤销的,说明故事是从2016年以前开始的,到了开网约车的时候,已经是2016年以后了,因为小说也写了,网约车必须具备“沪籍沪牌”两个条件,而这项政策是2016年出台的。这两个时间确定下来,其他的时间就非常容易确定了,因为过了几个年、春天还是夏天,都写得比较清楚,我也是根据当时的市场来计算上海房价的。

年龄也一样,开始写过,陈小元是属猪的,他的堂兄陈武大他两岁,陈武的女儿已经上了高中,这样推断下来,陈小元当年三十四五。后边,陈小元进了看守所,胥小曼去探望的时候捎了一封信,明确写到:“出来的时候,记得穿着红棉袄和红内裤,不仅穿给我看,不仅穿给我脱,重点是可以辟邪,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之所以把陈小元写到三十六岁,是因为中国民间有一个说法,三十六是一个大坎,我想把天命和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这么一推算,确实写的是80后。1996年正式取消工作分配制,1998年取消住房实物分配制,所以80后才有房子之困,而90后当年不到三十而立,还不存在房事之苦。我已经说过了,房子是一代人必须经历的痛,到了下一代也许就风轻云淡了。不过,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无论是现在还是古代,金榜题名,盖房安家,结婚生子,都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件大事。

陈仓的青年时代。

【一个相信爱情的人】

潮新闻·钱江晚报:这个小说特别有意思的地方,两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凭一股青春昂扬的向上力和一种生命的激情,凭着身体的欲望和对拥有一个家的欲望,就敢去买一个四百万的房子,从而让自己当上“房奴”。似乎像唱歌一样,这个调起高了,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但好像年轻就是可能性,有爱情就让他们有胆气,还有他们的欲望总体是饱满的,这似乎也是一个时代上升期的青年的精神面貌的写照?相比现在的很多年轻人,不结婚不生小孩不恋爱也不买房,有个词叫“性缩力”,《浮生》中的两个青年虽然穷,但他们在城市奋斗,他们是“性张力”时代的缩影?

陈仓:我觉得,有没有斗志,有没有激情,是性缩力还是性张力,年轻是一种因素,乐观是另一种因素。我年轻的时候胆子特别大,战斗力特别强,只要想到了什么,立马就去干,比如当初想到大城市闯闯,立即背着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出发,从来不会考虑自己是否混得下去。当年开始写作也一样,并非我有写作的才气,而是我特别喜欢。

其实,在很多时候,能力不是决定因素,重要的是你的价值观。我刚刚听到一个课,觉得特别有道理。有个人说,陈仓你脱光衣服裸奔一次,我给你十万块。我肯定会拒绝的,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脱衣服和奔跑的能力,而是我觉得这样做太丢人。陈小元决定买房子,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但是他拥有对胥小曼的爱和责任,而胥小曼除了爱,更重要的是特别乐观。比如,陈小元特别忧虑地说:“你想想,还完银行贷款,你都五十多岁了,我就退休了,大家都老了,说不定爱都做不动了,甚至我已经不在了。”胥小曼说:“你烦不烦呀!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就三十年吗?日子是一天天过的,又不是一天就过完了,有句话怎么说的?世上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们在清还贷款中一起慢慢变老,不是也挺浪漫的吗?”别人听了胥小曼的话,不知道是什么反应,反正引起了我的共鸣。时光不会因为你不买房子而停止,人的幸福和活得轻松有时候并不正相关。

潮新闻·钱江晚报:说到这里,你把普通男女的爱情写得特别令人动容,似乎他们用青春的美好,性的张力去冲击着“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实处境,由买房带来的金钱危机、职业危机等一系列的困境,并没有冲垮他们的爱情,看来作者是一个相信爱情的中年人?两个“小”字辈的爱情似乎牢不可破,爱情真的能超越这些最世俗的东西吗?相比《蜗居》,年轻漂亮的妻子胥小曼面临的诱惑并不少,但她为什么不会成为“海藻”呢?

陈仓:我是一个相信爱情的人,青年的时候相信,中年的时候相信,老年的时候也会相信。相信和行动有时候是两码事,比如很多人都相信鬼的存在,并不意味我们就想变成鬼。我相信爱情,这估计和琼瑶有关,我小时候没有书和电视看,等到有电视和书看的时候,正是琼瑶的小说和电影特别流行的时候,比如有一部电影叫《聚散两依依》,我至今还会唱它的主题歌。你只要相信爱情,爱情就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有两个女孩,一个没有什么钱,我特别喜欢她,另一个特别有钱,我却有些反感她,我会怎么选择呢?最后的答案是:没有爱情要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幸福。有人说,你傻呀,有了钱,可以再去寻找真爱。如果真是那样,不就是背叛和出卖吗?

《蜗居》里的宋思明,是一个腐败的官员和道德沦丧的人,为了追求婚外的海藻,背叛了结发妻子,沉迷于各种挥霍,最后发生车祸身亡,海藻怀着的孩子也流产了,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悲剧。《浮生》之所以没有变成《蜗居》,胥小曼之所以没有变成“海藻”,他们之所以无论遭遇什么困境,都坚守住了一颗干净而纯粹的灵魂,这源于两个人都相信爱情,并愿意为爱情付出一切,包括付出自己的生命。比如陈小元,为了胥小曼从房子中得到解放,他从买房子的时候购买保险开始,就精心布下了一个跳楼“骗保”的局,最终因为一座楼的轰然倒蹋而得到拯救。

诗人陈仓,在他的学生时代

【二重奏:房事和房事】

潮新闻·钱江晚报:这本书中的性描写挺多的,但又是坦坦荡荡地写,“房事”似乎也是一语双关,跟冷酷的“房事”压得人喘不过气形成了“二重奏”,挺像是一部小说的“复调”。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内在的联系吗?

陈仓:在中国,尤其现在的文学界,似乎是谈性色变,总把性描写归于低俗的事情。但是,我个人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起码《浮生》中的性,我不认为是低俗的,甚至还是挺高雅而美好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小说中的性关系,全部发生在夫妻之间,没有违背起码的公序良俗,其中有一段描写,售楼经理柳红在开发商的逼迫下色诱陈小元,仅仅是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依然遭到了陈小元的拒绝;二是小说中很少进行直接的性描写,大多数是情景交融,甚至更偏向于背景。所以,很多朋友看了以后都说好,其中有一位老师告诉我:“一口气读完,很棒!两位沪漂年轻人的房事太精彩了。”

我很明白,他这里的“房事”就是一语双关。《浮生》这部小说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房事”一语双关,最大的创新就是“复调”。人性人性,即指人的本性。《孟子》中有一句:“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人的本性是没有好坏之分的,性也一样,本来是不存在雅俗的,主要看发生在什么样的人之间。“房事”一语双关,这是我开始就设计好的,我的意图就是借助“房事”揭露房子对人性的压迫,反映在房子主宰一切的时代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所以在整个小说里,房事与房子紧密相连,陈小元和胥小曼的夫妻生活,完全和他们的房事是合拍的。他们的房事顺,夫妻生活就顺,他们的房事衰,夫妻生活就衰。

潮新闻·钱江晚报:胥小曼这个女性人物,她比起《蜗居》里的海藻似乎有更多的现代性,就是虽然她也是农村家庭出来的,但受了大学教育后,她对职业、两性等观念似乎比海藻更多地有了现代性,买房是她提出来的,她的观念里买房不再是男方的事,而是需要共同担当的,她其实是一个独立的女性,自己做自己的主,你是这样去塑造女主的吗?你理解中的新女性是胥小曼这样的吗?

陈仓:除了和教育有关,还有一点和经历有关。我们在外漂泊的人,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所以每个人都必须独当一面,长期就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个性。在这种环境下,对于女性而言,需要更强的独立性,因为只有自立,才能自强,才有自主和自尊。胥小曼这个漂亮的女孩,如果不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她面对“水桶”的追求和重重诱惑,可能在爱情面前早就失守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这部小说,你觉得总体的风格是否是一部都市喜剧作品,虽然陈小元最后差点跳楼,很多地方笑中带泪,泪中又带着笑?

陈仓:在《浮生》里,只有一个人死了,他就是外卖小哥。但是,他在临终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向辜负过的陌生人和熟人道歉,而且不忘给自己的老婆征婚,他的死亡是多么温暖而感人。我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所以在我创造的世界里,没有真正的悲剧发生,顶多是让人流些眼泪,并且还要带着笑……何况活着本来就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2015年的老报人陈仓。

【《浮生》中涉及的媒体生态】

潮新闻·钱江晚报:《浮生》里的陈小元在一家报纸工作,书中对媒体生态也有描写,媒体的大环境复杂,报社不景气,似乎为了生存,媒体工作人员已经跟公司的销售员没什么区别了,告别了讲“新闻理想”的那个黄金时代。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批判态度,但同时也写了坚守新闻人职业操守的媒体同行。你自己也在媒体工作,在写这块内容是否已经“手下留情”?

陈仓:说实话,我很怀念过去,那是一个充满理想的时代。我分析了一下,可能与我们成长的时代有关。我们那时候,只要考上了学,就转成了商品粮户口,在学校的吃住都是国家供应的,毕业以后工作是分配的,房子也是分配的,找对象特别抢手。所以,我们不需要考虑太多,只需要考虑理想的问题。

我是新世纪之前进入新闻行业的,当时新闻行业正处于黄金时代,报纸纷纷进行市场化改造,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朝气,真正在践行“铁肩担道义”的新闻理想。比如,骑着摩托车跟着救护车追新闻,冒着生命危险卧底黑心企业挖新闻,策划大型活动为一些弱势群体募捐。《浮生》中写到的一个新闻《大大和小小应该救谁》,我当时在《新闻午报》负责新闻采访,新闻热线接到了一个求助电话,福建的一对双胞胎女孩,叫大大和小小,患了白血病,在上海一家医院治疗,但是钱不够,救了大大就救不了小小。我就派了一个记者,他就是《浮生》里小叶的原型,他很快写了两个版的通迅。新闻发出来以后,我们又和电视台进行了联动,举行了一场大型的募捐晚会,很快就募捐到了一大笔爱心款,两个孩子最后都得救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到夏天的时候,我都能收到从福建寄来的荔枝。

潮新闻·钱江晚报:小说里,陈小元因为一个差错丢了采编岗位,后来去发行、广告岗位,总是差点就掉饭碗,更加剧了“房事”的艰难。

陈仓:也是现实中不少媒体人处境的写照吧。其实我必须澄清一下,现在的年轻人也很有理想,只是理想的含义和当年不一样了。现在的人一谈理想就是如何赚钱,财富几乎成了理想的代名词,尤其是现在的自媒体从业者,都是冲着流量经济去的,所以为了流量放弃了底线,更别谈坚守职业道德了。我们当时可不一样,新闻理想是如何实现公平道义,推进社会发展和进步,为国家出谋划策,为老百姓解忧。从《南方周末》每一年的新年献词标题就可以看出,我们那一代媒体人的精神状态和理想追求:1998年《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1999年《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2000年《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因为我们爱得深沉》,2001年《愿新年的阳光照亮你的梦想》……

人物简介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目前定居上海。七〇后诗人、小说家,媒体人。主要作品有“进城系列”小说集《父亲进城》《女儿进城》等八卷、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浮生》、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散文集《月光不是光》、长诗《醒神》《天鹅颂》。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六届柳青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有作品入选中文教材和外国高考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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