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黑色碎花衫的女士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四医院(下称,浙大四院)二楼门诊室外,低头扫了扫手里的问诊单,瞧见里面一幅外国面孔的医生,再抬头看了下门牌。她终于确定自己没走错房间,抬脚踏进了屋里。
“您好,请坐。”医生用流利的汉语问道:“您的名字是什么?哪里不舒服?”……问诊过程很顺畅。准备离开时,她问出了内心的困惑:“你是中国人吗?长得好像外国人。”
阿马尔在普通门诊为中国病人问诊。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我是也门人,更是新义乌人,一半是‘中国制造’。”阿马尔是义乌第一名外籍医生,目前在浙大四院国际门诊工作。自1997年来到中国,他从老外到老乡,已经完全融入了这片土地。
“老外”医生的一天24小时
院里院外,阿马尔每天的24个小时忙碌且规律。
他一般七点起床,穿上笔挺的衬衫和锃亮的黑色皮鞋,从公寓步行几分钟前往医院食堂就餐。水煮蛋和豆腐脑是他每日早餐的必选项,有时候会加个红薯或玉米,豆腐脑里则会洒满葱花,再加一些醋、酱油和辣椒。
阿马尔在医院食堂打饭。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早上八点,阿马尔将准时开启一天的工作。戴着灰色头巾的伊拉克少女、来义乌商城采购的伊拉克男商人,在义乌外语学校任教的南非妇女……在国际门诊,来问诊的大多是国外人士,偶尔也会有专门来找他看病的中国人。不间断的人流中,阿马尔无缝衔接着中文、英文和阿拉伯文。
采访当天的上午十点多,一位75岁的埃及男士取完药后又返了回来,他戴一副金边黑框眼镜,穿着淡蓝色衬衫,斜挎一个黑色皮包。
阿马尔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阿莫西林胶囊,在药盒左右两侧各划了四个斜线,代表早晚各吃四颗,然后写了一个阿拉伯单词,意思是“饭后吃”。这是阿拉伯人常用的标记方式。“其实药剂师已经告知了要怎么吃,我担心他们吃错,所以再标一下。”
午饭依然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阿马尔不爱吃甜食,大多点一些高蛋白食品。他熟练地拿起一旁的餐盘,拿了一碗墨鱼炒芹菜,一碗牛肉炒大蒜和一碗米饭,刷卡结账前又从一旁顺了两个鸡蛋。遇到认识的同事,他会专门拐道过去热情地打招呼。
阿马尔与同事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与他相识近八年的同事陈星眼中,阿马尔是一个性格谦和、待人礼貌的绅士。“有个细节,每次见到我都会轻微点头弯腰和我打招呼。对待病人也很耐心,大家都很喜欢他。”
下班回家的阿马尔会先辅导14岁和11岁的儿子完成家庭作业,然后推着玩具车陪五岁半的小女儿去楼下溜达。看见同龄中国孩子在打篮球,他的两个儿子心痒了也会加入。
他的三个孩子都出生在中国,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妻子也会熟练地做清蒸鲈鱼、干煸四季豆等中国菜。“大盘鸡做的比饭店还好吃,做法是从抖音上学的。”有时,他们也会点美团外卖,重口味的阿马尔还会备注多加一点辣,“十几分钟就能送到,而且配送费这么便宜,真的不可思议。”
阿马尔在陪两个儿子下棋。受访者供图
医院之外,阿马尔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热爱健身的他每周会去两三次健身房,还因此结识了许多中国朋友,经常在十几人的小群里分享日常。周末则会带孩子们去公园逛逛。
每逢假期,他就带着家人各地旅游,已经去过陕西、河北、广东等多个省份。前两年他带着家人自驾去过厦门,花了八个多小时,孩子们都异常开心,“拉萨和三亚还没去过,有机会想带着家人去。”
绿皮火车上的第一堂中文课
时光倒回1997年9月,18岁的阿马尔第一次来到了中国。从也门乘坐十几个小时飞机抵达北京后,他坐上了前往山东的绿皮火车。
洗手池旁打湿的毛巾、手拿印花水杯在车厢穿梭的人、硬卧过道里狭窄的小桌板、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第一次搭火车的阿马尔,对沿途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这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经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东方大国。”
除了随身携带的黑色双肩包外,他还带了一个24寸藏青色行李箱,里面放着一些换洗衣物,还有母亲亲手做的小饼干,“太多了,吃了十多天都没吃完”。
沿途,因为兴奋和好奇,阿马尔拿着一支蓝色圆珠笔,在棕色小本子上记个不停。在他硬卧过道旁的小桌子上,坐着一对退休的教师夫妇,头发有些白了,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那对夫妇用一种好奇又有礼貌的眼神看着他,后来忍不住用英文问他来自哪里,在记什么东西。是巧合也是缘分,阿马尔前去的山东大学,正是这对夫妇毕业的学校。“当时我一句中文都不会,他们看我这么好学,就教了我很多东西。”
你好,谢谢,早上好,晚上好,对不起……每学一句常用中文,阿马尔就翻一遍手里红色的英汉小词典,试图锁定对应的词,然后在棕色笔记本上用阿拉伯语来标记汉字的发音。
绿皮火车上萍水相逢的这8个小时,成为了阿马尔的第一堂中文课。而这两位素不相识的退休教师夫妇,则在他心里留下了对中国人的初印象。
阿马尔在国际门诊为外国病人问诊。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如同绿皮火车外转瞬即逝的风景,钟表上的时间也在飞速流逝着。二十多年过去,当初身穿黄蓝长袖T恤衫、头戴米色棒球帽、脚踩运动鞋的少年,已经变成白大褂加身、拥有数年执医经验的外籍医生。吞吐一口流利的中文的他,也早已不需再借助那本小小的红色英汉词典。
尽管如此,绿皮火车上的这一场景却始终印刻在他心里。直至今日,他仍在为当时未能留下联系方式而感到遗憾,“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
相声逗哏的“林冲梦”
来中国不久,阿马尔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QQ账号,名为“沙漠王子”。那时候感觉很时髦的名字,现在的他只觉得非主流。
跟着他走了十四年的小汽车是带着CD盘的,以前会边开车边听歌。提起喜欢的歌手,他如数家珍:李宗盛、周华健、陈奕迅、那英、刀郎、汪峰……现在家中还收藏着不少以前的唱片。
在山东大学学习了一年汉语之后,阿马尔去了天津医科大学学医。本硕9年的学习生活经历,让哏都的气质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朋友偶然的一次邀请,打开了他相声世界的大门。
第一次在茶馆听相声时,他迷茫地捧着手里的茶杯,完全搞不懂大家的笑点在哪里,只觉得好奇,为什么是“听”相声而不是“看”相声?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他越听越明白,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些“包袱”,“从正常交流到和大家一起笑,我觉得对我的汉语水平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提升。”
“江南很美,苏轼和白居易笔下的西湖吸引我来到了浙江。”后来,他来到了浙江大学读博,在杭州上城区的一个小剧场里,有了第一次登台说相声的经历。
阿马尔在台上说相声。受访者供图
身穿藏青色大褂,站在铺着红色桌围子的小桌前,阿马尔当起了《文字游戏》相声表演的逗哏。虽然排练了很多次,但面对台下几十人观众,他还是紧张得一直冒汗。
扔出的“包袱响了”的时候,看着台下观众哈哈大笑的表情,阿马尔觉得无比满足,“我觉得相声的魅力就在于现场的互动,节奏感和随机应变很重要。”
来自阿拉伯半岛西南端的阿马尔,熟读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喜欢统一六国的秦始皇,了解汉武帝、唐太宗、武则天,爱看《康熙王朝》、《铁齿铜牙纪晓岚》、《三国演义》等古装电视剧。
其中,他最喜欢的还是《水浒传》中的豹子头林冲。误入白虎堂、棒打洪教头、风雪山神庙……每个情节他都了然于胸。《水浒传》里侠肝义胆的兄弟义气深深打动了他,而在梁山之外,阿马尔也做着自己的“林冲梦”。
“我觉得透过林冲好像看见了自己,他满足了我的一切想象。”他感慨,希望在现实世界中,自己也能活成林冲的样子,坚持原则,豪爽仗义,不随波逐流。
一身白大褂,播下爱的种子
如果要问阿马尔,当初为何跨越千里从伊卜来到中国,或许是源于一群身穿白色大褂的中国身影。
“我父亲的脸瘫是中国医疗队通过针灸治好的。”他说,父亲口中的中国医疗队是技术高超、值得信任的,也经常会邀请他们来自己家做客。而由中国援建、在也门铺设的条条道路,更让他对中国这个国家心存向往。
如今,当初因医疗队而认识中国的阿马尔,已经成为了中国的一名外籍医生。一身白大褂,串联起了两个国家的深厚情谊,也让阿马尔拥有了第二个“故乡”,并在义乌帮助了多个国家的患者。
阿马尔在医院忙碌。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除此之外,他还是浙江大学“一带一路”国际医学院的老师,正在课堂上拥抱着一位又一位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将中国医疗技术带向更多肤色的人群。
其实,阿马尔也曾一度“弃医从商”,还小有成就。但他后来发现,许多合作伙伴都会向他请教就医相关的事情,“于是开始意识到,或许作为一名医生,我更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当时,他的博士导师张建明也给予了他许多鼓励。如今,他们时常会同在名医馆坐诊,仅一墙之隔。
第一次从中国回也门时,阿马尔带了许多中国元素的小饰品,不停和父母描述中国的快速发展、方便的电子支付、中国朋友的勤奋踏实。沙发背后,大红色的中国结被他父母挂在了客厅的正中央。
或许是受他的影响,他的妹妹也来到了中国,如今正在武汉攻读建筑工程博士。他说,选择定居中国,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因为这里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都是他所期望的。
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光都在这里,所有的青春和梦想都挥洒在这片土地上,作为“一半的中国制造”,他早已习惯这里的点点滴滴。“我想把我的父母也接到中国来,这是我目前最大的愿望。”阿马尔说。
阿马尔与儿子女儿几年前的合照。受访者供图
下午六点,夕阳还没落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看着篮球场上奔跑的儿子和怀中笑容甜美的女儿,阿马尔觉得无比满足。屋内,他的妻子已经做好了他爱吃的辣子鸡丁和青椒牛肉,正喊着他们回家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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