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性温和,坦诚爱笑,观点精准,是王晴飞给记者的印象。自一两年前一次文学采风活动认识至今,不过第二次见面,这样的认识依然如故。在他的文学评论、座谈发言、采访讲述中,更能验证这些判断。
他说——
“人生的困惑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只能不断地去摸索。”
“我辈只是阮籍眼中的凡鸟之流。”
“虽然幼稚,却也可喜。”……
王晴飞,南京大学理学学士、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现任职于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已出版文学研究论著《望桐集》《中国现代大学与现代文学》《摸象集》,曾获《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紫金山文学奖等。
5月26日下午,因第五届茅盾新人奖颁奖典礼之事,王晴飞在嘉兴桐乡接受了读嘉人文(《嘉兴日报》江南周末)记者的专访。
王晴飞接受采访
周伟达:请谈谈获对茅盾新人奖的理解,以及得知自己获奖后的感受。
王晴飞:当然,得这个奖肯定是很高兴的,它是对我文学研究、文学评论工作的一个肯定。茅盾文学新人奖,我对它的理解,还是对茅盾的理解。茅盾的工作范围是很多的,大概有三个方面:首先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跟鲁迅是齐名的一个作家,对新文学、对新文学的创建,包括他的创作和时代的关系都非常密切。另外,他还是一个重要的文学评论家,所以看茅盾新人奖中有评论也是和茅盾有很大关系的。他一直是紧跟现场,而且能把对现场的感受和整个时代精神是结合起来的,比如他比较早的评价鲁迅的《呐喊》,鲁迅对他的评价也很满意,他能够发现鲁迅写的特点,比如他说《呐喊》是“一篇又一篇的形式”,他是鲁迅是stylist,就是文体家,这个是抓住鲁迅特点的,一般人看不出来的。第三个,他对中国传统文学也是研究很深的,比如他对神话的研究,都是开创性的工作。所以,现代文学有很多这种叫全人性的(人才),他是比较全的,不像我们现在只专某一个方面。这是我对茅盾新人奖的一个理解。另外一个就是侧重在新人嘛,得到新人奖我很高兴的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它会让我觉得我还很年轻,到现在虽然已经“年近半百”,但还可以假装是个年轻人,这也是一个鼓励吧,这就是我的感受。
《中国现代大学与现代文学》 王晴飞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周伟达:您在《中国现代大学与现代文学》一书的自序中谈及,“至于大学中文系不承担培养作家的功能,这倒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真正的作家并不是谁培养出来的。”所以,大学到底能培养作家吗?怎么看待现代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
王晴飞: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前写过一篇论文,谈大学中文系的文学教育。就是首先说一个观点,大学是不能培养作家的,但是它可以养成作家。怎么说呢?文学这个东西是没法教的。我们比如说像宋代的文学理论家叫严羽,他的《沧浪诗话》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话,我一说大家可能都知道,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就是文学创作、诗歌创作,它和你的知识多少,和你的哲学功底深不深,其实不是直接的关系。但是他的话底下还接了一句话,“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就是说虽然文学创作和知识之间不是直接的必然关系,但是你多读书,多懂这些东西对你的文学创作是有好处的、是有帮助的,但是帮助不是一个线性的关系,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你说的大学里教作家,包括很多现代文学中的大作家都是从大学里出来的,那么你怎么能说他们没有关系呢?所以,这个关系在哪儿?关系就在于说,大学虽然不能教你创作,但是大学是一个最好的生产文学、生产文学家的温床。你在大学里面,在这个轻松的学术的氛围里,它是最有益于文学和文学家的发声的。其实这个问题在现代文学史上已经有过很多讨论了。比如南京大学有过一个古典文学的教授,老先生程千帆教授,他当时用的还是本名程会昌,他说这里面牵涉到很多问题,只不过有一种辨叫“知能之辨”,就是你做一个学者,我们要掌握很多知识要有思想,这是属于“知”的部分,但是创作的事情,“能”的部分,“能”这个东西是父不能传子的,更不要说老师传给学生了。他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庄子》里有个轮扁斫轮的(寓言),车轮子这个手艺活,这个你真正在做的时候,里面的“疾徐甘苦”,我跟我儿子都没法说,只能靠你自己去体会,这就是文学创作,是没法教的。
《望桐集》 王晴飞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周伟达:还是在《中国现代大学与现代文学》中,您认为,“‘现代’本就尚未完成,有待于我们的创造。”“我们可以认为大学真正的现代中包含的研究精神、教育精神、学术独立,应该意味着真正的无功利的学术研究、适宜于人成长的全人格教育、使人更自由而非更局促的空气。”那么,现代文学的发展,您又如何看待呢?从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我们的文学作品是不是更纯熟了呢?
王晴飞:这看怎么说,如果单从文学的技法、写作的技巧上,那一定是进步的,一定是更成熟的。比如从新世纪以来,从1980年代以来,包括先锋(文学),包括一系列的潮流,都把长篇小说推向一个更成熟的、在叙述上更完善、有更多可能性的方向。但你说,它一定比现代文学更好更强,这个不好谈的。因为你说像鲁迅这样的人,他的文学成就、文学技法也很高,另一方面他整个高山一样的人,他不仅仅是单方面的、某一个方面的,包括茅盾也是,他更是一个巨人型的作家,这样的作家现在还有没有,可能现在不太好说。单你单纯从技法、技巧上来讲,一定是进步的。
周伟达:从群星璀璨的角度,好像没有鲁郭茅巴老曹这样的人出现,当然我们当代的作家里也有当代的风格,可能莫言、余华、王安忆这批?
王晴飞:对,也有可能过了一百年后,他们这批就是那个时候人们口中的传说了,是有可能得。
周伟达:包括最近王安忆获“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她说到以前巴金先生也获过,但是我还是不能和巴金先生比的,等等。当然,这也是一个文学传承的话题。接下来一个问题,您觉得什么才是好的文学评论?
王晴飞:首先有个基本的要求,可能有两个要求,一个是基本要求,一个是比较高的要求。基本的要求,我想谈的是“体贴”,你得体贴文本,我做文学评论,跟人家聊到这个话题经常说,你要“虚心”,这个虚心不是日常说的谦卑的意思,而是你要把自己的成见排除,我看这个作品的时候我当我是无知的,我才能全身心地沉浸在作品里面去感受它的每一个方面,能够得到这个作品的全部,能到这个作品的全部之后,你再把你既有的知识、既有的见识拿出来和它碰撞,产生一个评论。这样的文学评论会有分寸,我们不会因为一个作品特别好久把它捧得特别高,也不会它有些缺点就把它一棍子打死,你会把它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这个也是很难的。那么更高的标准,至少我是达不到这个标准的,就是在体贴作品的基础上,能够提炼出这个作品的时代精神,能够把它和时代精神结合在一起,我想这可能是更高的目标,是茅盾他们能得到的目标。(周伟达:也是你努力的方向。)可以这么说。
王晴飞与周伟达合影
周伟达:对嘉兴一地的历史人文、文学风气有什么认识?
王晴飞:当然我得说实话,没有那么了解,只能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这是一个人文荟萃之地。首先它有一个非常好的文学传统、文学氛围,也产生了很多非常重要的文学家,应该是参与建构了整个不仅是中国现代文学,我们到这也是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态。
周伟达:您写过一本书叫《望桐集》,里面写到“望桐”与合肥的望江路、桐城路有关,与《庄子·秋水》中的鹓雏“非梧桐不止”有关,也提到了您的女儿竟然也刚巧叫“桐桐”,而桐乡这个地名确实与梧桐有关,当然,这虽然有点像是硬扯的缘分。
王晴飞:你没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特别有缘分。因为我当时这个书的名字就是因为我住在合肥的望江路和桐城路的交口,所以当时出了这本书最懒的方法就是叫《望桐集》,望江路和桐城路的意思。然后我的老师王彬彬老师是望江人,这里面有一点小心思。正好在这个阶段,我女儿出生了,就给她取名叫“桐桐”。这两个看起来是巧合,实际上它们的源头是一样的。当然我自序里也提到《庄子》的话,“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个也是因为当时年轻,其实我是有一些想法,我们处在今天的时代,当然不可避免你要入世,要和具体的社会和人和时代交道,但这个过程我们应该怎样去处理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我想可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一个原则,所以写了这么一段话,当时也是因为年轻嘛。
周伟达:非梧桐不止,这个有点人还是要有更高一点的追求、精神追求在的,包括讲缘分,茅盾新人奖对您来讲可能也是比较重要的缘分,如果再带到桐乡的缘分,有什么感受?
王晴飞:我想是这样。我是第一次来桐乡,接下来几天我会去认真地感受,去在这边生活、呼吸,感受桐乡的氛围。我想,下次我们见面,我可以讲对桐乡的感受。
《摸象集》 王晴飞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周伟达:好的,谢谢。2017年,您37岁,在《望桐集》自序中说“一不留神,已步入人生中‘不惑’前的‘大惑’阶段。人生与治学,都遇到许多不解之惑,正在苦苦寻路中。”去年,43岁,出版了《摸象集》,依然谦虚地称在“摸象”,所以这六七年来,已经解决了哪些困惑?哪些困惑至今还在摸索还在寻路解决?
王晴飞:人生的困惑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只能不断地去摸索。有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去解决了什么问题,而是应付,能应付过就不错了,能把你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困惑,遇到什么,解决什么,这已经很难得了。你如果说在文学研究方面,我想这几年如果有进步的话,我可能大概能看懂文学作品了,会看文学作品了。我以前研究现代,后来转过来做文学评论,看文学作品,其实有时候会有隔膜的,慢慢的这几年触摸到这个文学作品是什么东西了、文学是什么,有这么一个感觉。(周伟达:那么,这个感觉细讲差别,和登堂入室前后的感觉,如果让你表达清楚的话,怎么说?)这个点可能就是我刚才说的能够尽量去体贴这个作品,能够看出作品的好处。你至于说“摸象”,可以说是一种谦虚,当然也不全是。因为我们现代社会太庞杂了,每一个人其实都只能看到我们能看到的一小部分,我们只能说努力地多看一点,肯定是不敢说也不可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整体的。
周伟达:接下来有没有什么创作打算、研究方向?
王晴飞:接下来,我可能是要做一些关于当下的创作和中国传统关系的研究,目前是这样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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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