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渡口飘起了炊烟:“文脉老人”骆寒超先生的岁月诗卷

潮新闻 记者 张瑾华2024-05-17 09:48全网传播量10.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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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晚报报道过的“文脉”老人骆寒超先生,“诗心不老”,说的正是这位浙江大学老教授。

骆寒超原名骆运启,生于1935年。从14岁起,骆寒超就开始写诗,16岁,就在报纸上发表诗歌了。一直到耄耋之年,他仍然坚持创作。

他是国内艾青研究的著名学者,他也和艾青一样一生执著地写诗、研究诗。他还写过《臧克家论》、《郭沫若论》。还有关于新月派的徐志摩,现代派的戴望舒等人的诗歌研究。

骆寒超先生。

今年,他虚岁90岁了,刚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新诗集《心灵的牧歌》。

温馨的是,骆寒超的两个女儿——骆苡和骆蔓,协助父亲骆寒超编选了这部诗集,还一起为父亲的书写了序。

能在90岁的时候出版一部凝聚了漫长岁月故事的诗集,可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

2008年,骆寒超全家福摄于杭州。

【在岁月里写的诗】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诗集具有他一生诗歌创作的总结性意味。”骆苡和骆蔓说,“父亲毕生从事诗学理论探求,在多种场合表示过自己无意成为诗人,但为了探求诗歌创作的内在规律,他又毕生断断续续写着诗。还在读高中时期,16岁的他就在当地报刊《当代日报》(即今天的《杭州日报》)等上面发表诗作。”

《心灵的牧歌》收诗324首,女儿们说,这是从父亲保留下来的400余首诗中选出来的。

据骆苡介绍,这部诗集分四卷。第一卷为《白茸草》,写于1954年至1976年,这些诗歌唱祖国的新生、青春的幻梦、劳动生活的美好,以及某些日子内心的郁闷,盼求建国初期的美好生活早日回来。

第二卷为《燕呢谷》,写于1977年至1989年,这些诗歌颂第二次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时代新境,以及自己献身于祖国现代化建设的愿望,也开始探求新诗的现代化。

第三卷为《鹧鸪天》,写于1990年至1996年,它是一组比较严肃的十四行诗,共一百首,聚焦于改革开放之年自己方方面面的生活感受,闪烁着人文主义的思想洁光。

第四卷为《星沙滩》,写于1997年至今,是骆寒超先生进入晚年以后,开始对人生、生命和宇宙作哲理性思考之作,写出了一批富有现代色彩的智性追求之作。

为什么诗集定名为《心灵的牧歌》?骆苡回忆道,当初她们曾问过老父亲,这样一个题目,岂不是和艾青提出的“生活的牧歌”相对立?“他回答说不矛盾,二者是辩证统一的,生活是诗歌创作的基础,艾青是对的,但是诚如黑格尔在《诗学》第一卷一开头就说的,至高层次的艺术真实是心灵的真实,只有将生活升华为心灵的感受,才是至美的。所以《心灵的牧歌》表明这是一卷具有生活溶化在心灵中的抒情特质。”

在编选这部诗集时,骆苡和骆蔓曾经和父亲多次探讨过诗歌创作根本性的一些问题。

“他根据自己创作中的体会,提出了一个抒情坐标系统的主张,认为这是诗创作根本性的出发点。这个坐标系统的经线,指把握诗歌真实世界而言,是由自我体验、社会感受和宇宙感应递进而成的一条线。纬线,指表现诗歌真实世界,由意象、意境和象征递进而成的一条线。有了这样一个经纬坐标系统,才会有至高层次的抒情真实。

“他还就这两条线的具体含义作了阐述,就经线而言,自我体验指的是出于自我人性的体验,但自我必须通向社会,所以进一步要求扩大抒情范围推向社会感受,这是有成就的诗人必须具有的,但是这两方面的结合,只是地球相对时空中的抒情。他还提出必须把这两方面辩证统一的抒情再推向宇宙感应,也就是说,在宇宙绝对时空中去观照地球相对时空,才能具有非同一般的创作高度。就纬线方面而言,诗必须立足于意象抒情,没有意象就不成其为诗。但只是靠意象也就会成为八宝楼台,一批物象的堆砌,感兴不强,只有把意象巧妙有机的组合推向意境才能避免这个缺点,意境指对意象作具体而真切的体味而言,因此意境有兴发感动功能,也就是氛围创造,这个氛围极重要,能使意境推向象征。在他看来,诗歌的至美至高境界是象征,没有象征,诗歌境界总不高。”

这相当于骆寒超先生总结的“诗论”。

和家人、学生在一起。

【女儿们眼中的诗人父亲】

“父亲这样一个抒情坐标系统,对他自己的诗创作的确起了良好的作用,在我们看来至少有三点值得肯定。”女儿骆苡说。她多年来是大型诗刊《星河》主编。她是父亲诗歌的读者,也是鉴赏者,批评者。

“第一点是,由于他坚持宇宙绝对时空和地球相对时空的辩证统一,他的诗抒情境界就比较高,从这样一个创作高度出发,他写了一些还算够得上水平的诗,如《时间化石》《毋忘花》《羊栏哀歌》《海燕的诞生》《塔玛拉》《河姆渡》《鹧鸪天》《雪笳》《平安夜》《隋梅》《远在天涯》《胡马》《月出》《茅店月》《暮云》《边秋》等。

“第二点是,他强调意象抒情,使他的诗不管是客观意象或主观意象,都具有较强的兴发感动功能。十四行诗集《鹧鸪天》,就几乎都是意象组合而成,尤其是他把诗歌语言和体式都看成是语言的语调意象和体式的节奏意象,扩大了运用意象的范围,以及解决了诗歌创作中争论不休的文白之分和自由诗格律诗之分,这样的追求使他的诗不仅语言优美、文言白话口语杂用,也写了既有格律体又有自由体的诗。在一般学界人士看来,父亲是主张用格律体写诗的,其实他也写了不少自由体诗,特别是最近这几年,他一批二十行体的自由诗就具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节奏。

“第三点是,由于他总是坚持从自我体验出发,所以他的诗大多充满激情,譬如《羊栏哀歌》就是他被打入牛棚去养羊期间某个深秋的傍晚,看到关在栏里的几只小羊仰望微雨的暮天,充满悲调的在哞哞叫唤,联想起自己的身世正和小羊一样,生活里也有一道栏栅,引起了强烈的冲动,于十几分钟之内,在羊栏边写成了这首节奏意象极生动的自由格律体兼容的诗,靠的就是自我体验的强烈激情。”

她介绍,最近父亲看到一本刚进大学时的笔记本,里面有听课的笔记和一些人生感怀的抒写,想起这本笔记伴他几十年,引起了强烈的冲动,于是写下一首二十行的自由体诗《笔笔记本》。这首诗的最后,他这样写:

我遥远了的昨天啊

乐游原上笛一声

呜咽的残梦消散了

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的

这个白头人,却犹在

长亭更短亭地赶着路……

诗心不老。“这样的抒情出于一个88岁老人之口,就充分地显示着他心灵的情热还始终不衰退。因此他的诗耐读,读来总让人感到人性的亲切。”这是女儿眼中的诗人父亲,他依然是女儿们钦佩的诗人。

骆苡又说,我们把父亲诗歌创作的这些优点讲给他听时,还补充了一句:“中国新诗要发展,看来还得走这条路。”他听后沉思了一会说:“你们错了,条条道路通罗马,我只是走了其中的一条,你们切不可作这样的设想。”

这是孩子们印象中,父亲骆寒超就是那样一个“赤子”,《心灵的牧歌》,贯穿了父亲一生为人为文的风格。

骆寒超先生。

【黄纪云:聆听一个“世纪游牧者”的歌声】

大型新诗丛刊《星河》创始人兼主编、诗人黄纪云,与骆寒超先生是多年的忘年交。在最新一期的《星河》上,黄纪云发表了一篇评论骆寒超诗歌的万字长文,他说:“一个时代的情感带着它自身的调性,读骆寒超先生的诗集《白茸草》,我听到在一个诗人的声音背后,是一个时代情感愈来愈远离的轰鸣。正是这种个人的声音与时代或集体声音之间的拌合,激发了另一种意味颇为不同的阅读。一个时代是怎样将它的时间维度铭刻于个人情感和话语方式,是颇为值得探究的事。”

黄纪云写道:“回头重温诗人自五十年代开始的这些抒情诗,这就像一种双重的怀旧,它既是诗人的个体回忆,也承载着如今已经渐行渐远的集体记忆。这些诗令人产生莫名伤感的就是这种纯粹时代性的怀旧。往日不一定是美好的,甚至是凄苦的,但却有着一去不返的魅力。可以说,《白茸草》凝结着诗人在坎坷岁月始终不渝的对美的追求,它是个人记忆的铭刻,也是集体记忆的轮廓。品味二者不易觉察的混合所产生的滋味,是相当微妙的技艺。”

我们摘录一部分,来看看黄纪云心目中的诗人骆寒超——

读一点

黄纪云:《聆听一个“世纪游牧者”的歌声》片段

八十年代初,的确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时期,骆寒超先生不仅恢复了学术研究,他的诗歌写作也随着这个“季节”变暖而焕发出新的热情。诗人以“石头”自喻,最初从岩浆状态或“火焰的家族”冲出地壳的石头,有如热情奔放的年轻诗人。一代人的青春在“寒夜”、“铁门”与“黑屋”度过,但在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来临之际,如艾青一样这些归来者几乎没有人哀叹往昔岁月,而是欣喜于“重放的鲜花”,再次唱出“光的赞歌”。诗人在内心拒绝衰老,这是他曾经的自勉,“榕树在四月天落尽旧叶\丹秋时却会有翠绿之光”。现在诗人以无用之用或无力补天的石头自喻,却又与一个现代化的建造时期如此契合。

铺路石,公路,车轮,铁锤,火焰,燃烧,发光,以及芳草,自由,爱情,黎明,号角,大地……依然是那个时代的语义体系,仍然是那种集体的象征符号,这种象征符号系统地生成于艾青那一代左翼诗人的修辞,于五十年代被固化下来,这些符号也就从早期诗人笔下的个人隐喻演变为集体象征,其后意识形态机器广布开来,成为不容另解的固定概念,它们有着自己的固定搭配。描述性的词汇固化为价值词汇。只不过在浩劫的岁月里,这些象征愈来愈被滥用,甚至肆意进行语义颠倒。现在,时值八十年代初,一切倒置的语义符号都被重新放置于它的本义,即其正当的象征寓意,语义轴中被颠倒的事物复归于“自然状态”,这是一场“语义学”的拨乱反正,只是尚未更新语义系统,象征体系仍然是五十年代以来已经结晶固化的。曾经无数次讴歌过“光”、“黎明”、“向太阳”的艾青,此刻他的新作《光的赞歌》也依然沿袭着他三十四年代的象征符号,而罔顾其间的几番语义倒错,乃至那个时代的名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也都属于这一集体的象征主义符号谱系。我们在骆寒超先生五十年代的诗歌中已经较为明显地接触到这一集体象征,而八十年代的诗歌修辞则似乎是向这一集体象征的正面复归。

诗人再度唱响的“梦歌”里,也没有了噩梦、恶魔的阴影:“我竟会来到这么奇妙的地方\这儿有着无数个小小的太阳……”:

于是我像金属一样地熔化了

变成为一片泥土,摊在大地上

绿色地野风正在荒原上歌唱

奔放地江水流过五月地山岗

我忽而感到种子在身内骚动

拔芽抽叶,转瞬间果木成行……

太阳,大地,种子的集体象征符号再次于生命体验中复苏为个人的隐喻,那真是一个“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时刻,当诗人从梦中醒来,“头枕着一堆书”,诗人仿佛看见从书页里“跳出无数个小小的太阳\设计图,我那设计图摊在桌上\窗外:井架厂房,石油的芳香……”,仿佛那些发端于五十年代的集体象征再度存续下来,“井架”、“石油”、“图纸”等象征着一个民族对现代化向往的符号,那些工业与技术的修辞再度具有了诗的意义。就像太阳、大地和种子的象征一样,诗人的新生感找到了它的全部比喻,《摇篮》一诗如此写道,“……诗的船又已解缆”。

诗人五六十年代之交的诗中是触礁或搁浅的“帆船”,被放逐海角,而今“诗的船又已解缆”,故而这不是一条新船,“我抚着斑驳的两舷古旧的苔藓”,想起半个世纪漂泊中“虔诚的忧患”,寻找着新的“起点”。由此,仿佛诗人再度踏上了一条《生命路》,成为一个崭新世纪里的《宇宙的新客》,感到《智慧的生命树》即使已经“石化”,也不过是易名为“煤炭”,仍然有着“终极的灿烂”。

在八十年代,爱依然是时隐时显的主题,与其说是现实情感,不如说是与远逝的青春和幻想一起“作一次彼岸世界的漫游”(《神秘的邂逅》);或者说是“岁暮有怀远的凄迷”(《残缺的美丽》);诗中的“她”常常被描述为非现实存在的“女神”,因此没有时间留给故事展开自身,却留下一些《永恒的瞬息》,在这一新时期,比之青春时期爱之情感被深化了,爱之歌从情感上升至哲思领域:诗人承认爱作为“诱惑”而存在,却给生命以永恒皈依;爱无比的辽远,却让人能够在真理中呼吸。无论在“肃穆的秩序里”还是在“旷远的漫游里”,爱既在场又缺席,“她给你无法遁逸的遁逸”。

这种情感仍然是戏剧性的,或者充满张力的,没有尘世的时间,“她让空间展示\爱恋永恒的瞬息”。对八十年代之后思想愈益成熟的诗人而言,一种情感的辩证法显现了,情感体验转向了生命的智慧,正如对爱的体验一样,诗人对自由和美的体验也变得复杂了,“自由忽而有虚无的真实\虚无忽而有自由的美丽”,这两行诗可以说标志着一个新时期的到来,它应该铭刻在新时期历史的入口处。对诗人来说,这是一个没有答案亦无需回答、似乎也无从选择的关于自由、美、虚无与真实之间永远纠结着的命运。或许正因如此,诗人既渴望着《灵魂的安谧》,却又时时处在心魂游离主体之外的《思念》或《幽思》之中,毕竟,“心乃有期待幻现的缥缈”;毕竟,“当流星掠过天穹的那刻\美目有耶路撒冷的感召”(《芦苇》)。在诗人看来,美与自由,不仅是诗人心有期待,亦因为美的事物神圣的“感召”。在诗人眼中,不仅人间有“蜃楼幽梦”,连哲学家眼中“理性的宇宙也花树摇情”(《芳甸》),似乎情感具有一种人类学和宇宙论的属性。

自八十年代以降,尤其是九十年代之后,一个空间性的主题愈来愈突显出来,六七十年代的放逐变成了欣悦的远游,在一个古老的国度面貌极速翻新的时候,诗人才越来越瞩目着它随时间而老去的面容。他书写着一些类似游记的诗篇,漫游祖国,乃至世界,观览山川与古迹。这是诗人本应发生在青春期的漫游时代,延迟之后终于到来。正是诗人“怀古的灵感”(《阳关》)将人类的历史文化与当下世界联系起来。在上一个历史时期,书写工业、城市和垦殖边疆远比书写故国旧貌要更符合时代情感或集体象征的要求。而新型城市、新兴事物,才是颁布给颂歌写作的课题。由此可见,历史文化遗存本身就充满多余的、剩余的语义,时间过往的遗迹,对新的世界体系有如一个异物,具有模糊不清的语义。从近处的苏堤、断桥、河姆渡、天姥山到敦煌莫高窟,高昌,楼兰,它们曾经是被排斥的或有意无意忽略的,对于居支配性的集体语义学来说,历史问题曾经足以让一个人遭遇灭顶之灾,历史遗存则是一些分散的充满歧义的语义片断。诗人的回忆和“历史老人的哦吟”之间有了新的拌合,“废墟和新城合奏着悲欢\过去:回忆中你的初恋”(《时间》)。时间主题从青年时代的个人体验向历史维度扩展开来,并把遥远的过去视为自身的“初恋”,诗人有理由将自己视为“世纪伴侣”或“历史的知情者”。

漫游或旅行,是一种实际的行为似乎也是一个隐喻,那就是个人从被高度约束的地方、从某种压力环境下游离出来,旅行、漫游是一种可见的自由,一种早期诗篇中“野外的自由感”的变形。一种空间上的自由流动性也是社会对个人松绑的象征,那是长期压抑之后的一种身心舒张的时刻。

过去的痕迹,历史遗存的符号,它的历史合法性在主导地位的历史观念中业已丧失,但在八十年代诗人的感觉体系中再次得到承认。面对历史遗产或置身其物质性的形态中,被否定的历史阶段或历史存在得到诗人的承认。它们曾在书写印刷的文字中被抹去,甚至在破四旧的运动中毁尸灭迹。诗人在《阳明祭》中回应了这一历史:历史语义的残余,古墓,废墟,遗址,它们意味着一个民族的文化灵魂的物质载体,在八九十年代之后,“又飘起文化的芳菲”,给诗人带来“今天灵感的荒远”。在诗人的漫游诗中,那些曾经被集体象征屏蔽的人类文明史仿佛都随着诗人的脚步声醒来。

在九十年代之后的行旅诗中,诗人不断转换着自身的角色,寻访神圣之物的圣徒,爱与美的朝圣者,历史的寻访者,以及探索时间与历史之谜的哲人。至此,我们大致描述了诗人作为“世纪游牧者”的写作脉络与心路历程。作为骆寒超先生的最重要的自我镜像,艾青仍然是他最钟情的诗人,艾青研究也是他诗歌研究事业中最主要的或代表性成果。艾青本人就是在诗歌中从自我言说到“代人民言说”和“让人民说话”的范例。艾青那一代诗人在现代汉语中创建了围绕着太阳、光明与黑暗的象征系统,也建构了围绕着土地、人民、劳动的新诗语义学,在骆寒超“呈艾青”的诗篇中,艾青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民族语言或诗的《精魂》。

在献给艾青的诗篇里,犹能听到诗人写于七十年代末及八十年代初期诗篇中自我的声音,那些曾经一再出现在《石头》《春歌》或《梦歌》中的“哀魂”与“孤魂”,却亦是同样的“精魂”。这颗诗魂,确曾参与了“自由的祭坛”之建造,也以语义学的起义参与了“大地的叛乱”,但迎接诗人“黎明”时分的却是放逐途中的“苦涩的红柳”和冰雹的夏天,当“故国重光”,“生命树”已化为“煤炭的精魂”,热切呼唤着火焰。这是骆寒超对最仰慕的诗人艾青一生的颂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肖像。但它们也与《红场》等诗篇中隐含着的内在矛盾一样,某种发端于青年时代的信念又在压抑之后返回当下。然而我们依然能够说,有如艾青一样,作为诗人的骆寒超是时代精神之子。

通过聆听骆寒超先生纵贯五十年代至今作为“世纪游牧者”的诗,我们得以去理解半个多世纪以来,一个诗人的修辞学如何伴随并呈现出其漫长的心路历程;通过这一修辞学-诗学个案,我们得以洞察一个时代的集体象征符号怎样塑造了一种更广泛的集体情感与社会观念,而从诗人个体的内心生活轨迹又怎样透视了更深层面上一个民族的社会心态史的衍变。作为一个主要致力于诗学研究深谙诗歌理论的学者,骆寒超先生在自己的诗歌实践中保持着不懈的探索精神,一种独到的修辞让他保持着个人的声音,并与他生活的时代及其集体话语展开或激烈或潜隐的对话;作为一个优秀的抒情诗人,骆寒超先生的诗歌以情感的丰富性与戏剧性见证了一个世纪的深刻变迁。这是一个“世纪游牧者”的歌唱,无论这些诗作是一些“时间化石”,还是变冷的“熔岩”,无论它们是“常青树”还是“煤炭”,以诗人的隐喻而言,都蕴含着不息的情感火焰和语义混合的思想热能,他诗歌中的声音和身影,都清晰地投射着一个世纪的镜像。我写作此文亦在祝福这样一位心怀真诚的美与自由的追求者,一位探寻追逐诗与真的“世纪游牧者”。

昨天,偶染小恙的骆寒超先生亲自挑选了十首诗,给潮新闻的读者朋友们——

抢先读

骆寒超诗选十首

《离恨》

别了,别了,泥泞的小巷已经走尽

离雁哀哀,各自飞向了茫茫前程

别了,别了,不败的鲜花终于凋零

西风呜呜,该是陇头的流水呜咽

 

何必握手,也不用约下再见的时期

不用离歌,也何必抛洒绝望的泪晶

你去,像候鸟去寻找另一片园林

你去,莫管我心野上残叶的纷纷

 

暮秋的桥头飘走了你一叶帆影

风沙的戈壁回荡着我数声驼铃

呵,举双手向苍天诅咒命运吧

呵,咬破唇皮把紫血咽入深心

1957年8月

 

《羊栏哀歌》

小绵羊,你为何身倚栏栅

身倚栏栅,仰望云天

任暮霭遮断你的视线

莫不是你正在怀念

正在怀念碧色的草原

草原上白云倘佯,阳光灿烂

鲜花盛开在五月的湖畔

 

小绵羊,你为何身倚栏栅

身倚栏栅,哞哞叫唤

任暮雨飘入你的眼帘

莫不是你正在怀念

正在怀念旧日的侣伴

侣伴们迎着晚霞,盼你归返

羊铃回荡在朦胧的草滩

 

羊啊,羊啊,不要再这样凝望了吧

你已勾起我愁绪万千

羊啊,羊啊,不要再这样叫唤了吧

你已催落我珠泪数点

 

我也曾有过碧色的草原

我也曾有过多情的侣伴

但是正像你一样

我失了自由放逐在东海岸边

并且也像你一样

我那生活里也有着一道栏栅

1967年冬写于牛棚

 

海燕的诞生》

一座无名的荒岛上飞来过一只海燕

礁岩中产下蛋它又飞向风暴的海天

 

大海有日波夜涛,荒岛有花明柳暗

死寂的只有那只已被遗忘的海燕蛋

 

年华在悄悄流逝,万象在默默幻变

不变的只有永远不能飞翔的海燕蛋

 

远涉重洋的舟子,暗星夜可曾看见

在这空寥凄迷的海天间有一段哀怨

 

“催生的毁灭来吧,快把我的躯壳砸烂

母体的热孵来吧,让我变真正的海燕”

 

一座无名的荒岛上飘来了一条好汉

胸口插一把利剑,血洒在茫茫海滩

 

通身布满了伤痕,两眼却喷射着火焰

在礁岩间挣扎,挣扎,他倒在海燕蛋边

 

对于生并不留恋,对于死更不胆寒

他哟,恨只恨壮志未酬,怨魂难散

 

远涉重洋的舟子,晨光中可曾看见

在白浪滔天的海天间一幕奇观——

 

大汉以喷血的心胸热孵海燕的蛋

他死了,风暴中又掠过只矫健海燕

1978年冬


路亭》

我是荒野中一座路亭

静候浪游人叹息的足音

当阳光曝布冲淹了绿色

我给与心神悠悠的清荫

飘瓦的墨雨犹夷了征途

我献上期盼的云碧天净

可我的美丽呢?我的瑶溪

双桨的轻舟,素裙,倩影……?

 

呵,檐角斑鸠的啼鸣

唤不来你那五月的回声

 

我是残堞边一片湖沼

映遍人字雁朔风的远道

当古城梆声流荡遍凄寂

我给与繁星闪闪的喧闹

跋涉的驼程干涩了驼铃

我献上滋润的水长山遥

可我的欢乐呢?我的燕滩

蜃楼的醒梦,明眸,廊桥……?

 

呵,水湄荻苇的絮飘

怎慰得你那无语的夜祷!

1989年冬

 

《河姆渡》

那时,恐龙绝望的恋歌

已经唤不回东海的碧波

 

这渡口因此飘起了炊烟

招邀着独木舟摇来村寨——

也摇来今天灵感的荒远……

 

于是骨的刀石的箭矢

雕琢出一片美丽的原始

古越的少女头顶陶罐

歌唱着走进汉家的历史

 

亚细亚黎明的文化岩层

先行者留下的一个足迹

血斑斑踏动了我的心魂

 

啊,我也应该是河姆渡吗

艰辛的生涯,为我中华……

 

《天姥山》

晚秋的红枫叶摇淡夕光

浪客在幻思古梦的海洋

峡谷,暮岚,山亭微茫了——

那不是绿岛,是一颗凄凉

 

猿啼声乃穿过风雨的世纪

寻求谪仙人芒鞋的征泥

天姥山,给我孤独的神秘

 

唐韵的剡溪水踏歌而来

歌人在感悟历史的迂回

青崖,白鹿,牧笛迢遥了——

这该是祭坛,不供奉沉哀

 

赤城霞乃飘出多采的寥廓

映现越女词芬芳的泪珠

天姥山,给我神秘的孤独

                 

《枫桥夜泊》

你这通天河上

不羁的惊魂

以羊皮筏强蛮的激情

穿越栈道篝火

峡谷猿鸣

一蓑蓑风雨

终于幻变成姑苏篷舟

飘进丹枫岁月的那一刻啊

我那炊烟

我那霜色的暮砧

我那青藤缠绕的枫桥

盼你渔火夜泊了

——在寒山寺

钟声,天蓝的梦里……

2009年春


西王母之歌》

静静的唐古拉雪冈

有雄鹰啸声悠扬

它箭一样穿过峡谷

盘旋在青海湖上

 

这儿是圣灵的故乡

冰草花遍地开放

你又站在沙枣树下

望雄鹰把人怀想

 

——他定会再来的

和我穿行在河湟牧场

日落了,月圆了

牧帐是新房……

 

油菜花飘来浓香

驼铃把星星摇亮

日月山抖开绿色的草滩

经幡在流荡

 

却没有八骏扬起尘浪

牧笛吹不来幻象

倒淌河流远了

千古的苍茫……

2016年秋


《板霜》 

这一条横跨峡谷的板桥

是中断的山路

披浓霜而延伸的

希望吗

早行的探求者感奋着了

那就让料峭风

作出山穷水尽的阔笑

让一片小小檞叶

从身边滑入深渊吧

你的移行

是云岛般镇定的

你的跨步

是锤击般坚实的

这一切

都为了能继续盘山而上啊

就这样,你

终于对峡谷,湍流

完成壮美的飞跃

呵,身后是人迹

板桥,浓霜

2018年春节

 

《朝圣》 

他朝圣去了!当身背

行囊,徘徊在约旦河边

一轮风竟把他刮到撒哈拉

茫茫大沙漠,生路呢?却奔来

一头黄羊,背着他

穿越一波波沙浪,奔来

泉水,树林,袅袅的炊烟

呵,绿洲!

土著人用牛奶捡回了一条命

从此他也在这儿野猎,割野麦

篝火光中和邻居对歌

深宵,野兔儿钻进

他被窝,用绒毛

为他驱走霜色的夜寒啊,

蓝天、黄云,日子就这样流逝着……

那一天,直升机救他回故家

他却说:“我从灵魂的圣地

归来,还想再去

朝拜——在梦里!

——翌日,朝圣者开始写诗了

这是一位90岁老人的履历:

骆寒超1957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曾在文艺界从事文学评论工作多年,任浙江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

1988年初晋升为研究员,同年底调入浙江大学,转评为教授。曾任浙江大学中文系首届主任,浙江大学文科指导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政协第五、六、七届委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

1991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出版有《艾青论》、《中国现代诗歌论》、《新诗创作论》、《骆寒超诗论集》《骆寒超诗论二集》、《艾青评传》、《新诗主潮论》、《20世纪新诗综论》、《论新诗的本体规范与秩序建设》、《中国诗学▪第一部▪形式论》等专著十余种。201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十二卷本《骆寒超诗学文集》,2017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两卷本《骆寒超诗论选集》。

其中,《中国现代诗歌论》获浙江省第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骆寒超诗学文集》获教育部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成果(人文社会科学)奖二等奖。诗学研究之余,也写诗。曾出版诗集《伊甸园》、《三星草——汉式十四行诗300首》(与人合集)、《白茸草》。现居杭州,主编大型新诗季刊《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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