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这部作品从诞生起,就一直是读书人心中想要跨越的一座高山,但因其皇皇体量,很多书友依旧停留在第一册《斯万家那边》。以至于译林有过推文,说“从‘斯万家那边'启程,似乎怎么也跋涉不到‘盖尔芒特家那边'……”
如今,我从“斯万家那边”出来了,心情愉悦。聊一些细微而琐碎的感受。
关于阅读体验的部分
很多名家解读普鲁斯特,都会提到两个点,一是小说中的“嫉妒心”,一是深植于小说中的“幽默感”。此处聊下“幽默感”的部分。
“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认同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普鲁斯特的狂热崇拜者们对他作品里的每一个字都读得津津有味,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我觉得,未来的读者或许会将普鲁斯特当作一位了不起的幽默作家来看待,而他所塑造的人物独具特点、丰富多样、栩栩如生,这足以令他的文坛地位等同于巴尔扎克、狄更斯以及托尔斯泰。”
以上是毛姆的观点。
普鲁斯特文本中的幽默感,源自他对本阶层的婉转、隐晦的讽刺。哈罗德·布鲁姆认为他的幽默感略有些尖锐,但就我微薄的个人阅读感受,普鲁斯特的幽默感里带有一股人间烟火气。虽他出身资产阶级,虽他写的是资产阶级和贵族,但里面饱含世俗街井的热闹。
例如,在回忆贡布雷的时候,雷欧妮姨妈——就是请“我”吃那块著名的、充满意象的玛德莲蛋糕的姨妈——她号称自己久病、整日卧床,但是却对整个地区出入之人了如指掌,哪怕一只狗,也不能是不认识的狗。
“在贡布雷,无论人畜,大家彼此如此熟识,以至于我姨妈偶然见到一只‘她完全不认识的狗’经过时,也会挂心不已,将她感应推理的才华和空闲的时光耗在这难以理解的事情上。”
于是女仆赶紧告诉姨妈这是谁家的狗,尽管女仆也不确定,但她要安抚姨妈,以免她“想破了头”。
例如,斯万在还是拈花浪子时期,“又或者,由于一连串错综复杂的情况,他得等教宗选举密会的结果出炉,才知道自己能否成为一名厨娘的情夫。此外,与他关系特别紧密的那一群杰出部队,成员包括品德高尚的富有老寡妇、将军、法兰西学院院士,斯万皆会厚颜无耻的强迫他们替他牵线(认识女人)。”
所有这些叫人捧腹的情节,在作品中随处可见,又不落痕迹。张秋子老师说,这是一种天赋,“我们会发现他们(卡夫卡和普鲁斯特)都有一种天赋,就是幽默。这种幽默并不是随意去嘲笑别人或者调侃别人,他们甚至是在调侃自己,就是自嘲,或者凝视和旁观自己曾经习以为常的那种生活。”
但如果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只有“大俗”,那么《追忆》如今也不会是文学史上一座丰碑。他能使得全阶层读者如痴,必也有其“大雅”的一面。
关于《追忆》语言艺术之美的部分
普鲁斯特在描写成年之后的“我”在回忆幼时啜泣时,“事实上,那啜泣从未止息,只是因为如今周遭生活对我更加缄默,于是我才得以再次听见,一如修道院的钟鸣在白日被城市的喧嚷严密的盖过,让人几乎以为钟铃停摆,但在寂静的夜里复又阵阵回荡。”
这种从童年穿越而来的孤寂,突然击溃成年人的“我”,某一个时刻两个灵魂叠加了,却发现幽微隐蔽的伤害,一直在。
写斯万爱上奥黛特之后,“偶尔,从他的维多利亚式马车望出去,看见一个个清冷寒夜之中,月明如昼,照得他的眼里及荒无人烟的街道尽是月光。”
读到此处,有种强烈落差带来的极致美感。福克纳有首诗,《月亮不以遗恨照人》,诗名甚合此处。一个浊世浪荡子,在忽而一天爱上某人之后,他能在孤寂的夜晚去看月亮,但这月亮于他眼中不是孤独的意象,而是干净,又从干净中反射回来他的爱意。于是他带着满腔爱意,月下敲门。这是法国版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读过这些充满意象的、艺术的、美的语言,就会发现普鲁斯特的作品确实符合“意识流小说”(抑或“现代小说”)的特征,即“传统小说”多着力于“时间”,“现代小说”多着力于“空间”。
普鲁斯特的文本中,“时间”的部分是充满模糊意味的,但“空间”的表达大多明确且细腻。
这就要总揽一下《追忆逝水年华》在文学史上的定位。
关于《追忆》地位和特征的部分
法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亨利·戈达尔将《追忆逝水年华》称之为普鲁斯特的革命,是撬开了西方古典叙事的大门。
戈达尔如此论述,“普鲁斯特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事件、人物性格、特殊情感等故事的惯用套路来描写这段经历,反而是从最稀松平常、最不足以构成故事的细节入手:若干次的入睡、醒来,入睡和醒来的不同房间,散步,等等。”
这是普鲁斯特文本中较明显的一个特征,他没有按时间顺序来讲述故事,而是将生活中的各个组成打破、分类、归组、贴标签。然后按照“标签”来叙事。
一方面,这贴合了“现代小说”的意义——它们不是为了逻辑化这个世界,而是为了描述这个世界。
另一方面,这种“标签式”的叙事,亦是普鲁斯特游离于文本之外,以一种疏离的姿态面对自己的作品和读者。即他不需要读者对主人公感同身受,他在审视自己的作品、自己的阶层,这也是布鲁姆认为他的幽默感略有些尖锐的原因之一。
“意识流小说”,包括此处普鲁斯特的文本,它们所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同时又有赋予读者从作品中各取所需的特点——无需认同文本中的主人公或者世界观,只需感受他们眼中的世界即可,然后见山是山、各随所愿。
最后,权借哈罗德.布鲁姆的观点来表达我对于《追忆逝水年华》的感受:
“虽然普鲁斯特具有巨大的治疗力量……深化对普鲁斯特的理解,以及被普鲁斯特所深化,乃是衡量年事渐高的一个方式。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带着爱,如果它表明它有能力容纳你的爱……因为它可以成为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中之种种局限的生动说明,却又可以给予普鲁斯特式的赐福,使我们获得‘更多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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