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何以称“老”?我不清楚,也未想过此问题。但最近经历的一件事,让我开始明白“老百姓”何以称“老”。
不久前,我在北京出差,头绪多,少有安静独处,头脑自然不太清醒,一学生发信息说,甘孜州白玉县一行人明日想在成都见我,约定明早十点半,我爽快答应。晚上回宾馆路上,我忽然想到,天啦,我还在京,明早10点半的见面我怎么赶得上?赶快打电话,将见面改在明日下午4点半。次日上午乘机返回,到家稍作整理即赶往见面地点。来的是白玉县县长、宣传部长、两位副县长等一行七、八个人。见面十分亲热,因我去年应邀带几位专家赴白玉县考察,受到他们热情接待。这次他们同样异常热情,提前踩了点,在我住家附近选了地方。谈完事情,他们安排了晚餐,因是老朋友,气氛甚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不想,这顿晚餐让我受益良多。
饭桌上,一边回忆去年白玉县考察的经历、趣事,同时,年轻、干练的县长和县班子成员也把我当老大哥,急于和我分享他们的工作成绩、感受和独特经历。白玉县位于金沙江边,与西藏隔江相望,因崇山峻岭,交通困难程度令人难以想象。“村村通”虽给老百姓带来很大便利,但一些传统道路仍未打通。一些地方,老百姓到邻近村寨要绕行几十公里。如何打通一些带民间性质的传统道路,让老百姓出行更便捷,是县里一直牵挂的事。县长迫不及待告诉我,最近他深入调研,反复征求老百姓意见,找到一种新模式:县上负责水泥并运到现场,老百姓出工出力,共同修路。他说,老百姓积极性非常高。修路的目标将各村变成了协作友爱的团体。过去邻里乡亲闹矛盾、有过节或多年不说话的,现在全化解了。他征询我对此事的看法。其实,我并不懂。我说,既然老百姓积极性高,说明他们需要,政府只要做老百姓需要的事,就是正确的。县长对我的看法颇认同,满怀信心地说,此模式如果成功,将好好总结,逐步推广。
坐我旁边的宣传部长50来岁,叫雍珍,是位藏族女性,清秀的容貌透着亲和力,谈吐爽快且不乏幽默。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一位魅力美女。我们聊起白玉的登龙锅庄。去年到白玉,我们曾专程到登龙乡观看锅庄表演。白玉县过去属德格土司管辖,因登龙地方穷,无法完成德格土司差税,采取了一个变通办法,允许登龙百姓以跳锅庄抵差税。每逢有节庆和祭祀活动,登龙一带便选派最好的舞者前往德格跳锅庄。此传统造就了源远流长、远近闻名的“登龙锅庄”。
登龙锅庄表演 图片由作者提供
去年观看登龙锅庄表演,两个细节令我震撼。一,锅庄庄重、典雅,动作幅度虽不大,但整体性、协调性堪称一流,配合优扬的曲调,舒缓、大气,加上舞者服饰奇特,透着“古风”。我当时想,这哪是普通的锅庄舞蹈,分明是藏在深山中的藏地古老“宫庭舞”,难怪登龙被誉为“贡舞之乡”。二,仔细观察发现,跳锅庄的男子形体高大,大多1.8米以上,多是中年男性;女性则身材婀娜,容貌娇好。这两点可能正是登龙锅庄声名远播的原因。
雍珍告诉我,登龙是白玉县最贫穷的乡。那么优美、端庄、大气的舞蹈,竟与贫穷相伴,让我有些难受。旁边县长说,雍珍大姐的联系点就是登龙乡。雍珍说,这几年她在登龙乡做了两件小事。一件是“柜子革命”。她联系登龙乡后发现,当地老乡家里乱得很,衣服从来就乱扔,床上、地上、凳子上,到处都是,从来没有收拾习惯。她决心要改变这习惯。她上下奔走,广泛征求意见,设计了一款被老乡普遍认同的衣柜。有条件的就依样自己做,没条件的就政府帮他们做。现在,到登龙乡,家家户户整洁多了,衣物再不随处乱扔。第二件是“床革命”。登龙乡自然环境差,周围没有树,因缺少木材,老百姓很少睡床,都是在地上铺毡子,睡地上。七、八十岁的老人还睡地上,让她很心疼。她四处奔走,找资金,想办法,和县里干部反复动脑筋,专为登龙的老人设计了一款床。老人晚上一般要起夜,于是在床腰设计了放置尿盆的装置,晚上起夜时,拉开抽屉即可,不用下床,不担心老人起夜摔跤问题。床头的右上方设计了放药地方,老人吃药伸手就能够着。雍珍告诉我,当地老人们心疼儿女,常常把床让给儿媳和女儿,自己仍睡地上。
因为自然环境差,物产匮乏,周边外乡长期给登龙乡贴上“懒”和“穷”的标签。她联系登龙乡后,宣布两条纪律:咱们登龙人一定不要说自己“懒”,也不要说自己“穷”。别人说是他们的事,我们管不了,也不要去辩驳,但我们自己千万不说。自己一说,就等于认可了别人的看法,志就“短了一截”。雍珍说,有些东西是历史造成的,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但只要我们做干部的把老百姓当亲人,当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尽心尽力为他们做些事情,他们就会觉得生活有温暖、有奔头,我们心里也踏实。县长插话道,雍珍大姐在登龙乡威望可高了,老百姓又爱她,又怕她。县长告诉我,雍珍大姐是老资格县领导,以她的水平和能力,早该升职,州上几次调她到州里工作,她因割舍不下家中的老人而放弃。甘孜格萨尔机场通航后,雍珍大姐带着父母去100多公里外的格萨尔机场,一是让二老看飞机,二是让他们坐在机场大厅晒太阳,领略高原的现代化。雍珍说“他们开心得不得了”。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雍珍对登龙乡老百姓,就像对待家里的老人。我随口感叹:“当多大官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老百姓做实事。”这话引起强烈共鸣。县长告诉我,他压根儿没想到会当县长,提拔前考察他时,他完全不知道。没想到组织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他说起自己脾气急的毛病,雍珍大姐也常提醒他。他说,现在最大的担心是没把工作做好。为家乡父老,为老百姓做一些实事,心里才踏实。
回家路上,想起今晚饭桌上谈的全是老百姓,不由得感慨,多么好的基层干部啊,心里装着老百姓,让人心生敬意。随即想到一个问题:老百姓何以称“老”?在中国文化中,“老”有特殊含义,既指年龄,也指德高望重和众望所归者。从“老子”“老庄”“五老七贤”等词汇看,“老”指“德高”,也指“智者”。在日常的尊称中,“老师”“先生”“某老”依次递进,能被人称作“某老”,代表最高级别的尊敬和认同,犹如“大先生”。所以,“老”也是表达对德高与智者的特殊尊重与敬畏。那么,“老百姓”的“老”是何含义?直觉告诉我,绝不单单指年龄,肯定包含尊重和敬畏的意思。
我一路琢磨着,走进家门,冲口对老婆说:“考你一个问题,老百姓的‘老’是何含义?”老婆想都没想,立即回我一句:“这还不简单,‘老’就是要尊重,要爱护,要敬畏。”让我惊愕无比。我琢磨半天的道理,老婆一句话说得简单明白。让我对老婆犹生敬意。有趣的是,老百姓称“老”,老婆也称“老”,这是为何?“老百姓”对个体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母亲(生活中常昵称为“老母亲”、“老妈”,均有“老”)、老婆,她们是家庭主心骨,是忍辱负重、默默为家庭付出最多的人,也是最接地气的人。“老百姓”和“老婆”均称“老”,二者是否有某种内在联系?我不清楚。反正,对“老百姓”为何称“老”,白玉县的干部心里明白,老婆明白,唯我这一介书生却需要琢磨,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中国古人很早就以水和舟来喻指民与官。称“民”是水,“官”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认识到民心所向,才是天下;认识到要遵从民意,敬爱老百姓,江山才久长。人类文明所以生生不息,走向繁荣,是因为有广袤无垠的沃土。这“沃土”即“老百姓”(或曰“大众”)。古人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深切感悟到大地乃万物之根基。对自然而言,大地滋生和承载万物;对社会而言,“大地”就是老百姓。“厚德载物”,所表达的正是要善待民众,尊重、敬畏老百姓。
我很佩服将“百姓”一词冠以“老”的人。“老”字独具匠心,颇有深意,既有烟火气,又兼具神明的意味。心中有老百姓,尊重和敬畏老百姓,为老百姓谋福利,不但是为官之道,亦做人之道。老百姓虽为芸芸众生,他们习惯于沉默、隐忍、逆来顺受,看上去孱弱,那是因为他们有大海一样的胸怀;但他们也如大海般深沉,拥有大海一样的力量。“老百姓”恰如一位慈悲、宽厚、智慧的长者,宽厚赋予他们惊人的容错与忍耐力,智慧则赋予其善良、慈悲和方向。古波斯诗人鲁米(Jalal al-Din al-Rumi,1207~1273年)有句隽永的诗:“你不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你是一滴水中的大海”。如同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无限的潜力和可能性,都是“一滴水中的大海”。这正是我们需要善待、尊重和敬畏老百姓的原因。
地处偏远的白玉县基层干部,无疑是偌大中国社会的神经末梢。他们爱民、为民,尽心尽力为老百姓做事,哪怕是诸如“柜子革命”“床革命”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为中国社会机体的健康,为中国的未来注入生机与希望。向他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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