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是洞察现实的敏锐;未见,是向可能性保持开放。如果把作家比喻成时代的眼睛,他们的视野,决定了书写的广度和深度。
4月20日,“看见·未见”第12届春风悦读榜文学沙龙在浙江文学馆举行。现场汇聚了毕飞宇、罗伟章、陈晓明、西川、欧阳江河、薛超伟、艾伟、周华诚、徐兆正、易小荷、乔叶、俞冰夏,萧耳等作家,他们围绕“诗意与抒情”、“浙江新锐力量”和“女性在当下”三个话题,在视频号“徐徐叨来”主理人徐洁的主持下,为读者带来了一场文学和思想的盛宴。
以下为第三单元的现场对谈实录:
主持人: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上野千鹤子说:“女性是一种处境。”
从波伏娃到上野千鹤子,几十年过去了,当下女性的处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今天的我们,为什么依然要讨论女性主义?
接下来,我们进入沙龙的最后一个单元:女性在当下。
有请第三组嘉宾作家:乔叶、易小荷、俞冰夏、萧耳。欢迎4位,按照大屏幕上的座位就座。
刚才说到上野千鹤子说女性不仅是一种性别,更是一种处境,所以我想请各位老师,能不能结合自己的创作聊一聊对这句话的理解?
易小荷: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发言权。刚才来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一下,现场应该是女生居多。我想起今年有一个做出版的朋友跟我讲,他说他们有一个自己私底下的统计,其实大部分的文学活动或者文艺类的活动,一般来说女人是偏多的。我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句话,叫做“女性是人类进步的永恒”,我先赞美一下我们女性。
《盐镇》出来了之后,包括我很感谢组委会给我这个奖,但我不会刻意给我自己贴一个标签,觉得我是一个女性主义的写作者。而且我会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当我出来做活动也好,在外面签售也好,还是其他的时候,经常主办方会介绍:这是一个女作家。但是我在想,如果是毕飞宇老师、艾伟老师、余华老师来的时候,肯定不会有人介绍:这是一个男作家。
我在写作《盐镇》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地去写成女性主义的写作,而且我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一再地说——因为我觉得在任何一个社会,女性和动物是打开这个社会最好的一个切面,这是我为什么选择女性的群体。
当然了,一个作品写出来之后,它就有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读者读的东西不一样,我不会拒绝别人怎么去分析它,但是我不会给自己贴上这个标签。
今天也不是想给各位灌输什么女性主义的理论,只是从一个女性写作者的角度分享一些自己的经历。
因为我之前是做记者的,在此之前很多年以来,我其实很懵懂,这两年上野千鹤子(很热),包括大家会读波伏娃,可能会更多接触女性主义的理论。但是在此之前,我们不大会去思考,女性在工作中有没有受到过类似不公平的待遇?
现在回想起来,以前我在做体育记者的时候,有一年跟国家队去欧洲打夏季联赛。我记得他们打夏季联赛的时候,一个特别漫长而且特别炙热的赛季,(当时是为了世锦赛而做准备,所以整个赛程特别累。)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记者,所以我跟着国家队各个地方到处走,比如西班牙。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中间休息的时候吃饭,有人走到我面前,就跟我说:易小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们了。他说因为你是女的,我们这个队不管是从领队还是到球员都是男的,这样很不方便。
那时候我自己就是一个20岁出头的小女孩,当时我觉得特别委屈,我在那里痛哭了一场。我在欧洲那个地方,完全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因为我根本找不到路,我完全是跟着大巴车到那个地方,没有地铁,也没有出租车,当时也没有Uber。
主持人:真的就没有让你上那辆大巴?
易小荷:没有,我都不知道最后怎么回到酒店的。所以这样的待遇对我来说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可以诠释为一种女性在工作中没有受到特别公平的对待。
类似这样的事情,它肯定不是一件、两件。我觉得我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它可能会化成某一种潜意识的东西。我一直在说,一个写作者是有同理心的,他是什么样,他写的作品里就能反映出什么样。我并没有刻意,但是我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我写出来的东西,我关注的东西、关注的主题,或者我下笔的角度,肯定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就像同样如果是写女性,托尔斯泰或者是伍尔芙写女性肯定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女性是一种处境”,可能在这个地方可以来诠释一下我的这种经历。
主持人:谢谢(易)小荷老师。乔叶老师是我们上一届春风悦读榜女性奖的得主,她的作品《宝水》去年也获得了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请乔叶老师跟我们分享一下。因为这个作品也是聚焦乡村女性群体。
乔叶:我非常荣幸去年获得了春风女性奖,(这个奖去年)是第一次(设立)。我觉得(它)给我带来了好运,后来会得茅奖——先得春风,春风有幸。所以我特别喜欢杭州,来杭州我就觉得来到了我的幸运之地。
刚才听小荷讲,我觉得她好年轻呀,我跟她的心路历程可能不太一样了。先说一下我个人的生活,我在河南渝北乡下的小村庄长大,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从小女性特别弱,据说山东、河南七八十年代女性吃饭不上桌,我从小就目睹这个(场景),就是女性家庭成员,重要的场合、宴席吃饭时是没有坐的位置了,但是现在已经不存在这种情况了,据我所知已经基本改观了。
但是我从小属于性格比较泼辣,自从知道了“男女不平等”这个词以后,经常拿这个干仗。
主持人: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问题)?
乔叶:上学了之后。上学(时)老师老说要男女平等,我就经常觉得这个不平等,那个不平等。从小就跟我家长经常干仗,觉得自己特别受委屈。后来我长大之后,才觉得在家里受的委屈算什么委屈?因为委屈你干仗的时候就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发声渠道,表现方式其实也挺任性的。当允许你任性的时候,其实没有你想象当中那么大的不平等。这是我成年之后才认识到的。
后来我开始写作。我是2004年左右开始写小说,我觉得(当时与现在)写作风潮也不太一样,那时候强调零度写作、中性写作,现在可能也还是强调中性写作、雌雄同体的写作是高级写作。我觉得我要写的不像一个女作家,一来我不希望我写的有乡土性,二来我不希望我写的很像女性,我要表现出我很酷,我很洋气,就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不喜欢强调别人说我是一个女作家,写作可能也致力于清洗女性痕迹,这是我的目标。但后来发现我特别较劲,我想为什么我要较这个劲呢?我本来就是一个女人,我就是一个女性写作,他们说女性写作有局限,男性写作没有局限吗?我觉得这是一个伪问题,都有局限,局限不是问题,你怎么突破这个局限、拓宽这个局限是一个问题。
我现在就忠实于我的性别身份,就从女性写作,实验一下会怎么样。其实前些年,我有一系列的中短篇都是女性视角,我还出了一本小说集《她》,这都是做实验,包括我写的长篇小说,其实也都是女性视角。这是我有意识地写,就在这个性别身份上深耕下去,即便它是一个坑,如果这个坑我站得足够深,它是不是能够打通一些东西?我觉得男性、女性都是人性。
《宝水》里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叫“人在人里,水在水里”,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人,是因为你在一个人的群体里,水之所以能够成为水,也是因为在水的集体里,它是有一个大的背景在的。我们强调女性的时候,就像故乡是相对异乡才会有的一个概念一样,女性一定不要忘记男性在,当然我们也没有忘记男性在。谈论女性问题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更完整的背景。有时候谈女性话题,容易狭窄化、偏执化,以一个极其单薄的角度去谈女性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危险的。
昨天跟小荷还在聊,我说看到《盐镇》的时候,我想到沉默的男性部分,其实也是我特别关注到的。《盐镇》的故事如果换男性来叙述会怎么样?我会去想象这部分,我觉得可能它会有更大的一个完整性的东西。
另外,比如现在强调女性作家,我觉得要承认,无论什么会议,女性比例比如要30%,或者要怎么怎么样,当然比男性还是少的,我们要承认数量上来说女性还是少的,所以强调女性身份还是因为她少,她其实还是相对弱的。我们面对这个现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你先面对了它,其实还是在不断壮大和不断生长中,我个人觉得有很多的改变。
主持人:谢谢乔叶老师。其实我们身边也有很多非常尊重女性的男性,但是(女性)有一些隐秘的需求他们不是不理解,而是没有意识到。有时候女性视角你把这个表达出来,他们才会发现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原来会有这样的处境。
乔叶:我突然想起张莉老师提到过的,她前一段时间写了一篇文章,特别逗,我们俩也聊过。她说什么是女性写作?不是女人写了就是女性写作,女性写作更多的是更深的一种意识。一个女作家,比如一个女性写作者整天写霸道总裁爱上我,这是女性写作吗?她说,不,这个视角实际上是站在男性的角度,即便她真的是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写作不是女性写作。但是一个男性的作家,比如苏童老师的写作,他是一个男人,他写了女人,他不是一个女性写作吗?我觉得可能就是。所以这里面不是性别区别,性别是最最表层的,所以一定要看文本,文本更深的传达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意识,这是最值得信任的。
主持人:谢谢。俞冰夏老师是这次春风悦读榜金翻译家得主,您在选择翻译作品的时候,会特别关注一些女性题材吗?
俞冰夏:今天我真的很忐忑,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与讨论女性主义的话题,而且我很明显能感觉到,是因为我是一个女的,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这里。因为我翻译的作家都是男的,我自己写的小说可能也跟性别没有关系。
也很少有人叫我女翻译家,因为搞翻译的好像不是一个很有人格的存在,可能是有的,也可能大家不太意识到翻译是有人格的。我指的是很少有人从性别的角度去讨论翻译这个问题,这是事实。
所以说实话,对“女性是一种处境”这句话我思考了两整天,还是没有理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每个人活着都是一种处境。
主持人:它就跟诗意一样。
俞冰夏:对,其实这里面有好几个层面的问题,既然刚才我们大家都在聊个人经验,我就说一下。
因为我是一个上海人,上海女权意识是很强的,就我自己的家庭,在我知道的这几代人,我的外婆、我的奶奶、我的母亲,都在家里占据极其强势的地位,我们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女人决定的,我们家里所有一切的话语都是由女性主导的。但是你说我们的家庭很幸福吗?用托尔斯泰的话说,各有各的不幸。
我前段时间看了一个电影,一个葡萄牙的导演奥利维拉,他有一个一直合作的女作家叫阿古斯蒂娜·贝莎·路易斯,这个女作家一直和他合作,这个女作家改写了一些男作家写过的作品,想把它改成更加女性化的视角。但这是20世纪中的事情了。
我看过一个电影《亚伯拉罕山谷》,其实是对《包法利夫人》的重写。一个小地方地主的女儿,一辈子靠操控男性在得到快感,是这么一个故事,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是我们今天能接受的一个女性主义的视角吗?这个女作家,能够把女人的歇斯底里、不讲道理,甚至一些在这之上的成分(表达出来)。因为她(女主角)的身体有残疾,其实是把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形象完全颠倒了,你会很轻易地发现这个完美的受害者,在表面上完美的受害者形象后面,有她自己极其主观能动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一定全是善的,并不一定道德上是高尚的。
所以今天我来也是学习一下,就是女性主义的视角不是一个完全积极向上的东西,我们是不是只能是一个完美的人?女性其实对自身的完美有一种追求,也就是说《包法利夫人》中有关所谓的想象,女人活在想象当中,这是一种批判,她自己说我也是“包法利夫人”,她自己也有这种批判。
我不能说我是一个很赞同这个东西的人,当然我有女性视角,这是无法否定的。但是我想说,我自己的女性视角,我也发现有非常多糟糕的东西在里面,如果我们能够接受这样的东西,可能会是更好的一个女性主义谈话的基础。
主持人:谢谢。(俞)冰夏老师有一句话让我想到最近一句流行的话,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但事实上女性说这句话,自我要求要比男性多那么一点,但也有一些作家,这是不是一种自我PUA?自身的强化有点特别地高。
俞冰夏:我回答你这个问题。“包法利夫人”非常典型,她一直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但实际的结果是完全相反的。想象是可以的,我认为每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有美好的想象,男性肯定也是有的,我觉得有些男性,在性别问题上会导致社会产生极强的对立情绪,但谁不想成为最好的自己,只是男的不敢说而已。
主持人:我们今天谈的是女性主义,不女权。
俞冰夏:我的意思是说,活在想象中这件事需要更细致的解读,因为20世纪下半叶,很多文学作品是在解构这件事上作出了巨大努力。但我们现在似乎回到了所谓前现代主义的一些观念,更希望在道德上得到一个具体的、可靠的、依赖的系统。
所以,我今天是来学习女性主义的。
主持人:萧耳老师,她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她说她是自觉的女性主义者,所以你跟我们分享一下“自觉”怎么体现在你的创作中的?
萧耳:昨天欧阳江河老师私下跟我们聊天的时候,他教我们一句成都方言,那个话念起来很好听,我念不好,小荷会说——“不存在”(嘉宾尝试用四川话读出来)
易小荷:萧耳老师,你特别像(在说)绍兴话。
萧耳:反正要拐好几个弯曲,欧阳老师说这念出来是很妙的,感觉就像哲学里面去了,很多事情它又好像是可以消解的,如果你说“不存在”(嘉宾现场用普通话念出来),这样念就很硬。
女性主义这件事,就我很多年的个人经历来说,它是不存在的。跟(俞)冰夏一样,我也是江浙沪独生女,从小根本就不知道男女不平等这件事,很多年(以来)我被保护得太好了,就是那种上房揭瓦的女孩,经常欺负男孩子,所以我就不知道有男女不平等。
后来慢慢地进入职场,进入社会。比如我和(易)小荷一样都是媒体人,我最早进的一个部叫社会新闻部,我觉得我是被作为性别平衡派到社会新闻部的——当时七个和尚,把我第八个女生派进去了。可能男性对女性有一种刻板要求,或者说刻板印象,他觉得你应该温柔地对待我们,我们(女性)要打扫卫生。我觉得这是一种(对)女性的要求,我就特别抗拒,我就不干,然后跟这些大哥们关系都搞得很僵。因为太倔了,我就不愿意干这些事,让我去采访,让我去面对各种事情可以,但别说因为我是女孩子,让我干各种琐碎的事,我不接受。
这时候我开始慢慢地(意识到),我是一个独立的女性,我不接受你是女性你应该做什么(的观念)。这是不存在的。
存在的是什么?女性身份是有的。就比如今天我们五个女生坐在这里,你们三个是穿裤子的,我跟乔叶是穿裙子的,我觉得从裙子到裤子的女性历史都是一部革命史,大家去看整个时尚的发展历程,女性从穿裙子到穿裤子,当时法国的作家乔治·桑穿男装、穿裤子就是一种彰显女性的叛逆,女性的独立精神,那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但在今天其实就是一个刻板印象,我穿着裙子不代表我弱,不代表我就莺莺燕燕,我没有特别刚的部分,没有很爽利的部分,它完全是一个性别的刻板印象。
比如最初女性单元开场的时候提了波伏娃,为什么我是一个鲜明的女性主义者?我在大学的时候就读了波伏娃的《第二性》,若干年以后我将波伏娃的七卷本回忆录全部读完了,每一个字我都认真读了,她应该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位精神导师,我为了波伏娃跟无数的(当时是博客时代)男博友开撕,因为他们不喜欢波伏娃,我为了波伏娃,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强调波伏娃比萨特伟大多了,女性是人类一半的人口,她对人类、对女性进步的推动(贡献很大),萨特的哲学存在主义只是一个很小的流派,过了一个一个的哲学流派,又有新的流派出来,一直到刚才俞冰夏讲的后现代哲学等很多很多。但波伏娃对女性进入现代性,进入独立,进入一个自我——真正不是第二性的、从第二性去走向平等的推动是非常巨大的。
我回忆我写了四本书,我是一个主动的女性视角。大概2004年就出了一本女性视角的电影书叫《女人的电影盒子》,又写了一本文化随笔叫《女艺术家镜像》。我最近这几年写长篇小说,正好有两个都是女性题材的,但我也觉得不是刻意的,比如《林中空地》可以写一些女性的读书会,就跟小荷说的现在很进步的、在学习的,似乎更多是女性,我以女性读书会为原型写了这么一个长篇小说。刚刚出的长篇小说《望海潮》的朵小姐——一个80后女孩的成长史,也不是刻意要去表达女性的什么,就是说它存在,就把她表达出来。
主持人:谢谢萧耳老师。女性观察就很特别,刚才萧耳老师提到了我们在座的有穿裤子的,有穿裙子的,那是我们的自由选择,不是必须。我还发现了一个细节,我们没有一个人是穿高跟鞋的,现在也有一种说法是说女生正在抛弃高跟鞋,可能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变化。
刚才几位老师也提到了自己的作品,比如从《宝水》到《盐镇》,写的都是乡村女性她们被看见,其实被看见是幸运的。刚才也提到女性很多困境具体而隐秘,还是有很多没有被看见,没有被书写出来的,各位能否跟大家分享一下有没有你们已经发现的更为隐秘的那些处境,或者接下来打算将它书写出来的?
乔叶:《宝水》写得还是蛮女性的,整个是女性气质的长篇小说,由女作家来写。他们老问我说,怎么想用村支书写女性?因为里边有一位村支书是女性,我说因为主人公“我”——青萍是一位女性,她在村庄住了一年,就决定了她想了解这个村庄基层运行秩序的时候,想知道村庄核心东西的时候,“当家人”就应该是一个女性。这样形成一个闺蜜情谊,而不是说,如果是一个男的和她年龄相当,他俩整天在一起不谈个恋爱就说不过去,这个小说就狗血了。
我在乡村也看到了大量的基层女干部,她不是整天很八股的,特别鲜活活泼。作为女性有意思的一点是,处理工作方式更有弹性,非常地智慧,甚至有时候很狡猾。她知道利用女性的优势,甚至她会很泼。比如看到跟一个很难缠的村民想要骂她,甚至想要打她的时候,我写的这个大英先上去打他,她说我知道,我先打他,我就占了先机,然后周围人一定会拦住他,好男不跟女斗。她非常聪明,非常知道这个形势的分寸在哪里,她一定要完全利用女士的弱势转为优势的这方面。我为了这个小说做大量采访的时候,看到太多这种特别聪明的,大事清,小事明,泼得开,收得住的人。而且她会朴素地用女性的身份,但她没有女权意识,我觉得倒没有上升到知识分子层面的,这是我看到民间特别具有生机和活力的女性部分,太好玩了,所以我将它写到小说中了。
还有一个感触,这要感谢媒体时代,比如抖音对乡村的渗透与改变,我个人觉得是非常惊讶的。比如我在乡村看到,尤其是做文旅乡村的好多女性,她们做自媒体,自己拍,自己发,也没有多少粉丝,拍得兴致勃勃,组成小团队。《宝水》里我也写到小团队拍抖音,因为她们拍自媒体,于是她们有了一种母亲、女儿或媳妇这种身份之外的一个社会的独立身份存在,甚至能构建一种属于她们个人的公共生活。她们也不意识到这是文化,但(乡村的)文化属性在她们身上突然有了着落,她们可以不再以是谁的老婆、谁的媳妇、谁的妈妈的身份出现。
甚至她们都有孙子孙女了,她突然披着丝巾(拍照、拍短视频),经常被某些人嘲笑说这个大妈拍抖音怎么样,但实际上你换一个角度想,这对她们来说是一种灿烂的开始。像这种家庭妇女以前她是不被看见的,现在她们有这个途径被看见了,我个人觉得非常动人。(可能这会被)很小资的人认为是一种非常庸俗的呈现,但对她们来说可能是一种生命力的重新展开,它是非常打动我的,所以我将她写进去。
包括她们做家务,做的地锅鸡以前就做给自己家人吃吃,现在展现在镜头面前,向一个广阔的外部世界敞开的时候,她所做的这些家务,被淹没的家务,是被看见的,甚至被很多人照亮。然后下面有评论,她们很在意这些评论,重新定义她自己,这些都是非常动人的。所以,我觉得多媒体时代固然有很多问题,但同时它也给了很多机会。
主持人:乔叶老师挖掘出这么动人鲜活的细节,她真的是好几次深入乡村去观察。(易)小荷老师(来谈谈)?
易小荷:接着你(主持人)前面说的话,你刚才说了一句,你觉得有些问题不说出来,某些男性就意识不到。我就在想,其实有的时候很多人是惧怕提女权主义、女性主义话题,感觉提出来以后会造成男女之间的对立。我刚才观察到一个细节,当我说完赞美永恒的女性主义以后,几个男士就拿着包离开了。
主持人:我相信他们不是因为这个离开的。
易小荷:我知道,因为我是一个记者,我喜欢去观察细节。我想说的是,女权主义在漫长的发展过程当中,历来没有取得突破是因为缺少同盟,女性主义想要发展必须要有男性一起帮忙,大家一起成长。比如即使我觉得我是一个女性主义的写作者,就算我打上这个标签,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跟男性形成一种对立。包括《盐镇》,我在签售会上遇到男性读者问我这个问题,说为什么你不写一本关于《盐镇》的男性?这就回到刚才你说的那个问题,因为女性就是弱势群体,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如果不将它记录下来,不被人看见的话,就像你刚才说的,男性也许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盐镇》出来以后,最让我诧异的一个反映就是很多人会过来跟我说,你写的就是我身边(的人)。
刚才几位老师都讲了,江浙一带是非常富庶的地方,包括你(萧耳)说你小时候跟人打架,其实我也是在城市出生,虽然我们是小城市。但是当我最早去盐镇的时候,我特别特别地诧异,这个地方离我的家乡只有十几公里,但是我觉得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镇上人人很羡慕,觉得她很能挣钱的媒婆,某种程度上她很受尊敬,很有社会资源,然而人人都知道她被家暴。而且我去采访,因为我不只是写了这12个女性,我采访了100多个人,我属于看见一个人都会与她闲聊几句,如果我觉得我需要用,我就会问,我说我想采访你一下,你这个材料我可不可以用?我就得到很多的信息。并不是像有些人以为我是在故意选取苦难的样本,并不是,而是大家告诉我说这个镇上的大部分女性都遭遇过家暴,只是程度的轻重,是很早以前的事情还是现在的事情。这件事让我特别诧异,这是当时为什么写了王大嬢的故事。
另外,让我很诧异的就是受教育的程度,我们现在已经是义务教育制,那个地方就是有那么闭塞,有一个形容,就是划一根火柴,那个古镇就可以转一圈,这就决定了他见识的狭窄。梁小青这个故事是很多读者特别喜欢的,我第一次跟她聊天时,没有想到这么漂亮、谈吐非常好的、1987年出生的一个女孩,她的父亲可以因为她爷爷说了一句家里风水不好,不能出读书人,就不让她去读书。
即使她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在上面随便问了一个问题,那些同学都回答不上,她能回答上。即使如此,老师去她家家访,说能不能让孩子读书?她父亲依然不允许。很多人会说她是盐镇里面唯一有点亮点的故事,就是因为她完全是靠自己自学成才,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有了自己独立的美甲店,到现在为止虽然她的婚姻是差强人意,但至少她是一个独立的女性。
我想回到前面你们谈到关于女性对自己要求完美的话,其实我们回想起来,我们从小到大有一种社会上的PUA,对男性就会要求你是一个男的,你将来长大了养家糊口,你要娶妻生子,你要赚钱。但大部分的女性——不代表所有的样本,是我周围的样本,我们得到的样本——我们得到的规训是,你是一个女生,你将来要嫁一个好人家,你的老公要是公务员,你的老公要是经商的。所以女性就会在很小的时候被这样的舆论所诱导,就会走上一条当时轻松结果到最后还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独立的一条道路。我不知道各位现场的女性是不是有类似这样的经验,我看到有一部分女性在点头。
读者互动:从小灌输的这种思想比较多,但是先甜后苦,先期如果靠自己可能会比较累,但是习惯了这样,你就不觉得这样累了。
易小荷:对,包括今年《盐镇》受到了一些关注,拿到了一点小小的成绩,我也会参加一些颁奖晚会。我的个别的好朋友就会跟我说,你去参加这个颁奖晚会,你为什么要化妆,你为什么要穿这个晚礼服?我说这是主办方要求的。但她就说,你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一个女作家,你看看人家林徽因、张爱玲,就算是人家怎么穿着,人家还是像一个女作家。我跟她说,为什么要因为女作家是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不是我是什么样子,女作家就可以是什么样子吗?
我最后想说一句,一个女性主义者先驱,我一下子有点忘记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斯迪姆(音),她说过一句话,她说她40岁的时候有个人上来跟她聊,你看上去很好,你一点也不像40岁的样子。她说,没有,这就是40岁的样子。我想说的是一个女性不管是40岁、80岁,她可以很优雅、很漂亮;她也可以不优雅、不漂亮;她可以化妆,也可以不化妆;她可以穿裙子,可以穿裤子;她可以满脸都是皱纹,她也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一个女性可以是千姿百态的,她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一个女性她可以就是她自己。
主持人:谢谢,你说的这个我特别有感触,但是我觉得越来越好的是,这种认同越来越发自内心了。以前我们觉得一个女人你不像女人的样子,或者你不结婚不生小孩就不应该。之前可能觉得这不对,或者说我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我心里会觉得不认同。但是现在这种认同更多了,我虽然不一定跟您选择一样的生活方式,但我觉得也许这种方式也很好,也许你这样的选择也很好,这种彼此的尊重越来越多了。
就像刚才乔叶老师提到女性主义,它不是狭隘地说我们只写女性,或者说只塑造女性,它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概念,而且我们女性也不只关心女人,我们也会关心男性,也会关心人性,关心科技发展,关心全宇宙。其实除了女性角色的塑造之外,其实更多要表达的是一种女性视角。
谢谢几位老师的分享,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访谈就先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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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