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览史书,在那群星丽天的中国历史星空中,有一串名字显得格外璀璨夺目:屈原、苏武、祖逖、岳飞、辛弃疾、陈亮、陆游、文天祥、于谦、戚继光……他们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为国家民族的复兴夙兴夜寐,殚精竭力,彪炳史册,光耀千秋。掩卷静思,不难发现,这些载入史册的民族英雄,几乎都是朝廷的文官或武将,唯独陈亮同甫是一介布衣。窃以为,朝廷命官为国家民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固然堪称楷模,但他们享受国家俸禄,为国为民尽心竭力应是职责所在,理所当然;而陈同甫以一介布衣之身,心系国家社稷,历尽坎坷而初心不改,毕生致力于呼吁抗金雪耻、恢复中原与改革中兴,至死不渝,则更加令人景仰!
或许有人会说,陈亮是南宋皇帝钦点状元,岂能以一介布衣论之?陈同甫是钦点状元不假,但他考上状元后,“未至官,一夕卒”(《宋史•陈亮传》),他一生的作为均在身为布衣之时。因此,他的挚友辛弃疾说他“行年五十,犹一布衣”(《祭陈同甫文》),《宋史•陈亮传》以“虽为布衣,荐士恐弗及”为他盖棺定论,明代方孝孺亦曾为他感叹“死于布衣而不用哉!”(《读陈同甫上孝宗四书》)由此可见,称同甫为一介布衣,并非妄言。
陈亮像。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南宋婺州(今金华)永康人。据其《告祖考文》自述:其母生他时年方十四,由祖父祖母负责对其抚养教育。其祖陈益(字进之)少以志气自豪,能文能武,然命运蹇涩,科举既不第,武事又失意,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故尝形诸梦寐,状元为童汝能,以为此吾孙也”(《陈亮集•先祖府君墓志铭》),于是为他取名汝能,字以同甫。后因慕诸葛亮,遂更名亮。其曾祖陈知元,宣和年间(1119—1125)以“隶籍武弁赴京守御”,随大将刘延庆抵御金兵进犯,战死于固子门外。其外祖父黄大圭亦曾披甲上阵抗金杀敌,建立功勋。陈亮出生于中原国土大片沦丧、南宋朝廷偏安江南一隅的民族多难之际,国恨家仇,抗金复国,自幼流淌在他的血液中,刻写在他的骨子里。
陈亮自幼天资聪颖,胸怀大志,常以经纶天下自任。他饱读史籍,精研兵书,立志“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十八岁时,他考察总结历史上十九位古人用兵的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写成《酌古论》,作为“中兴”“复仇”事业的借鉴,深得时任婺州知州周葵的赏识,称其为“他日国士也”,“请为上宾”。后周葵升任参知政事,“朝士白事,必指令揖亮,因得交一时豪俊,尽其议论”(《宋史•陈亮传》)。这是陈亮一生中最为快意的时光。
宋孝宗赵昚即位之初,曾雄心勃勃,“励志恢复”,便启用老将张浚等北伐中原,却于隆兴元年(1163)被金兵击败于符离。朝臣汤思退等群起攻击张浚北伐误国,力主和议。孝宗动摇不定,下罪己诏,罢黜张浚。隆兴二年(1164)十二月,宋金签订和约,史称“隆兴和议”。对此,“天下忻然幸得苏息,独亮持不可”(《宋史•陈亮传》)。乾道四年(1168),婺州以解元荐陈亮补太学博士弟子员,这对一介书生而言,可谓前途一片光明。但陈亮没有患得患失,而是毅然决然地以一介布衣之身,于乾道五年向孝宗连上《中兴五论》,陈述抗金复国主张,呼吁“赤子嗷嗷无告,不可以不拯;国家凭陵之耻,不可以不雪;陵寝不可以不还;舆地不可以不复。”陈请以荆襄之地为抗金根本,建议孝宗“立大计”“肃朝纲”“节浮费”“斥虚文”“严政条”“惩奸吏”多措并举,以实现复国中兴。然而,陈亮的一腔赤诚,不仅未能引起朝廷的重视,反为苟安的权贵视为“狂怪”,陈亮的首次科举考试也因此被黜落,只得“索手东归,闭门读书”。
淳熙五年(1178),陈亮再次来到临安杭州,向孝宗皇帝连上三道书疏。因陈亮“旧名已在学校(太学)之籍,于法不得以上书言事”(《上孝宗皇帝第三书》),因此更名“陈同”。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他总结了中国历史上南北对峙的经验教训,慷慨激昂地指出抗金复国乃大势所趋,苟且偷安绝无出路,谴责“秦桧……忍耻事仇,饰太平于一隅以为欺,其罪可胜诛哉!”建议移都建业(今南京),作行宫于武昌,以坚定抗金复国之决心。孝宗皇帝阅后,“赫然震动,欲榜朝堂以励群臣,用种放故事,诏令上殿,将擢用之”(《宋史•陈亮传》)。朝臣曾觌闻讯,为示恩于陈亮,意欲抢先告之消息。然陈亮耻与宠臣为伍,踰墙而逃。曾觌自讨没趣,怀恨在心。一些朝臣也怨恨陈亮直言不讳,触到了他们的痛处,便交相阻扰诏令的下达。陈亮待命八天,不见回音,复又上书,要求面见圣上,“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大有为之机”,“陈天下之大义,献天下之大计”,希望孝宗皇帝“励志复仇,有大功于社稷;笃意恤民,有大德于天下”(《上孝宗皇帝第二书》)。然朝中大臣多加阻梗,此次上书仍无结果。不久,陈亮第三次上书,历陈南宋朝廷因循守旧,政治腐败,已不适应抗金斗争之需要,希望孝宗能“变而通之”,实施改革,致力中兴,以完成抗金复国大业。面对朝臣的反对与陈亮的一片赤城,孝宗皇帝欲采取折中办法,赏赐陈亮一个官职。陈亮笑道:“我是为国家社稷开数百年之基业,岂是为博一个官职?”愤然渡江而归。
收复中原,誓雪国耻,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业,不为博一官半职!这是陈亮的心声,也是他毕生的追求。对陈亮而言,要想当官,曾有过不少机会。他二十岁时,就曾与吕祖谦同试漕台,榜上有名,“亮二十岁时,与伯恭同试漕台,所争不过五六岁。亮自以姓名落诸公间,自负不在伯恭后”《《陈亮集•(答朱元晦)又甲辰秋书》);二十一岁时,陈亮为参知政事周葵请为上宾,一时结识众多权贵,想要求个一官半职,想必也不是很难;乾道八年(1172),陈亮三十岁时,主战派领袖虞允文被罢相,以武安军节度使充四川宣抚使,即赴兴元(今汉中)莅任。临行前,曾多次想以太学生“舍法”为陈亮“特补官入幕府,亮对众辞焉,曰:‘候丞相进取中原,亮赴廷对,为汴京状首!’允文击节再三”(《元一统志•陈亮传》)。他要的不是做官,而是待到收复中原、一雪国耻后,扬眉吐气赴开封应进士试夺取状元!其实,陈亮平生所愿不为求官只为抗金复国,这在他的《上孝宗皇帝第三书》中就曾一吐衷肠:“使臣有一毫擢取爵禄之心,以臣所习科举之文更一二试,而考官又平心以考之,则亦随例得之矣。何忍假数百年社稷之大计,以为一日之侥幸,而徒以累陛下哉!”
陈亮文集。
淳熙十四年(1187),宋高宗赵构驾崩,金国遣使来吊,极其简慢,陈亮以此为奇耻大辱,更加激发了他的复仇决心。为筹划抗金复国大计,陈亮于次年只身北上,亲临建业、京口(镇江)一带察看地理与军事形势,写下《念奴娇•至金陵》《念奴娇•登多景楼》诸词作,抒发了渴望抗击金兵、统一山河的壮志豪情。其中《念奴娇•登多景楼》写道:“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对!”词人登高怀远,借古论今,直抒胸臆,借批判东晋统治者偏安江左,谴责南宋朝廷不图恢复中原,抨击空论清谈之时弊,指出真正的爱国者不应把长江天险作为隔断南疆北界的门户,而要把它作为北伐中原、恢复失地的跳板,像当年祖逖那样,中流击楫,长驱北伐,“不须反顾!”南归后,陈亮写下《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书疏与词作一脉相乘,指陈时弊,论议战守,纵谈攻防,建议孝宗“命东宫为抚军大将军,岁巡建业”,以示天下锐意恢复。然后,此时正遇孝宗决定内禅,陈亮此次上书不但未达孝宗手中,反而因针砭时弊触怒了许多苟禄窃位之官员,招来更多的谤议。
从乾道五年(1169)到淳熙十五年(1188)二十年间,正是陈亮通过科举考试博取功名的大好年华,但他以一介布衣之身心系天下兴亡,“六达帝廷,上恢复中原之策;两讥宰相,无辅佐上圣之能”(《陈亮集•谢留丞相启》),结果是每次无功而返,还因此得罪了一帮苟且偷安的朝臣,以致屡遭陷害,先后三次入狱(关于陈亮入狱次数,史学界有不同看法,此据《宋史•陈亮传》),受尽酷吏严刑,“笞掠亮无完肤”,倘无辛弃疾、罗点、郑汝谐等人援手相救,几乎命丧牢狱。
永康五峰书院陈亮雕像。
然而,无论遇到多大挫折,历尽多少坎坷,陈亮拯救民族于危难、实现抗金复国的初衷始终未变。他的一腔爱国血诚,并非仅止于给皇帝的书疏上,而且还落实在平时的行动中。除了前文提及的到京口、建业实地查看军事形势外,他还曾八百里走单骑远赴江西上饶拜会抗金爱国名将辛弃疾,“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辛弃疾《祭陈同甫文》),共谋抗金复国大计。他也曾为张森(字德茂)出使金朝贺万春节送行,写下《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相赠:“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勉励张森在此次屈辱的使命中要保持堂堂汉使形象,坚定民族自信,维护民族尊严,并期望北方人民自觉奋起,表明词人坚定北伐、誓雪国耻的决心与信心。
两度诣阙上书无果“索手东归”后,陈亮闭门研读百家之书,“蚤夜以穷皇帝王伯之略”(《上孝宗皇帝第三书》),探求国家中兴、抗金复仇之对策;他设社讲学授徒,“以天下之学养天下之士”,要为国家培养经世致用、务实救国的“非常之人”,为社会培养有责任担当、具“事功”特色、德才兼备的“成人”;他探究“立国之本末”,倡导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提出“盈宇宙者无非一物,日用之间无非事”(《陈亮集•六经发题•书》),反对理学家空谈“道德性命”,创立永康学派;他与“以道德为一世师表”的朱熹展开长达十年的“王霸义利之辩”,批评朱熹不问国家存亡、生民之利,“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来实现道德自我完善是“真腐儒之谈”,指出要“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农商互籍”,做一个“志在天下”“推倒一世”“开拓万古”的英雄豪杰(《《陈亮集》之答朱元晦《又癸卯秋书》《又甲辰秋书》),以冀能在文恬武嬉、耽于安乐的宋室朝廷和“风痹不知痛痒”“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上孝宗皇帝第一书》)的南宋儒林激起波澜,唤醒国人勿忘国耻、复兴图强……与诣阙上书一样,身处庙堂
之远的陈亮,心中所系仍然是江山社稷的一统,国家民族的复兴。
绍熙四年(1193),五十一岁的陈亮从大理狱出狱不久,即参加了当年的进士试,因其策论深得宋光宗赵惇赏识,被御批第一,得中状元。光宗得知状元是陈亮,大喜,“赐第告词曰:‘尔蚤以艺文首贤能之书,旋以论奏动慈宸之听。亲阅大对,嘉其渊源,擢置举首,殆天留以贻朕也。’授佥书建康军判官厅公事”(《宋史•陈亮传》)。陈亮也在致光宗皇帝的谢恩诗中再表心迹:“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陈亮集•及第谢恩和御赐诗韵》)。然而,正当陈亮启程赴任一展平生抱负之际,命运之神却让陈亮的生命轨迹永远定格在绍熙五年(1194)三月二十六日,享年五十二岁。
《宋史•陈亮传》称陈亮为“布衣”,传列儒林。作为一介布衣,陈亮一生为抗金雪耻、恢复中原与国家中兴奔走呐喊,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令多少朝廷食禄官员尤其是宋室腐败官员汗颜!作为一名儒生,陈亮摒弃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处世哲学,做到了义无反顾,穷达兼济天下,在中国历史上或许只有“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王逸《楚辞章句序》)、“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才能与之相媲美。然屈原官至三闾大夫,而陈亮只是一介布衣,因此显得更为伟大。历览《二十四史》,布衣忧社稷,至死志不移,陈同甫可谓前无古人,后不见来哲!
陈亮好友叶适曾写有《陈同甫王道甫墓志铭》,其铭曰:“哦彼《黍离》,孰知我忧!竭命殚力,其为宗周。”在此,想在叶铭之后再为陈亮续四句:哦彼《黍离》,孰知我求!竭命殚力,其为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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