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齐邦媛先生的名字,是因为《巨流河》。而得知这部著作,是因为一位老师的推荐。他在我下定决心,要读研究生,尝试走学术道路之后,为我开出了两部著作,一是《未央歌》,二是《巨流河》。而在我读完《巨流河》,找他谈读后感时,他又在书单上添了一本以河流命名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
这几本书,都出版于2005年至2010年间,而那时候的我,不过十岁左右光景。如今,稍稍踏上学术之路初阶的我,因齐先生的离世而重读《巨流河》,竟再次深受震撼。一位优雅的知识女性,是如何与那个战乱年代斗争与和解的?
2005年,已是81岁高龄的齐邦媛抱持着“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的信念,决心在“人生最后的书房”写下一封恳切的“长信”。这封信宛如一条河流,将个人与家国紧密缠绕的往事与经验,用静水流深的姿态和笔触,克制又宽容地说与世界听。
从提笔、斟酌到推翻重写,她自嘲自己有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心境。“提纲挈领写出一二章时,我已年满八十,第二次因病被送进医院”。一种言说的紧迫,伴随着世纪的消散,潜入生命的河底。四年后,一部“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王德威语)的心灵史诗问世。这部《巨流河》,不仅是齐邦媛这位女性知识分子的个人及其家族苦难史,更是承载着时代动荡与家国分裂的沉痛史,是隐忍与坚韧并存的精神史。巨流河的波涛与哑口海的沉寂,交织着无数平凡中国人的血泪与期盼——重返历史与生活的现场,既是齐先生个人的责任与使命,也是走过20世纪风雨的一代学人书写历史的自觉担当。
河流是一种隐喻
巨流河是齐先生家乡辽宁的母亲河。1925年底,郭松龄在此处与张作霖对峙三天,兵败身亡,而齐世英一家则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半个中国的逃亡之路。
相比于长江、黄河,巨流河并不算出名。可是,这样一条河流,同样见证着中华民族,尤其是生活在东北土地上的人们所遭受的种种苦难。于是,可以想见,长达半个世纪的苦难之于这个民族的意义。倘若往上倒推两代人,谁的心中没有这样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流呢?无论闽江、珠江、钱塘江、汨罗江……那是亲情、是乡愁,是一个民族的痛楚,也如宿命般横亘在齐邦媛先生父亲的生命中,成为他一生的遗憾与悔恨。他时常想,“如果巨流河一役郭军战胜,东北整个局面必会革新,不会容许日本人进去建立傀儡满洲国……”,这样的“如果”成为深深烙印在父亲心头的一道伤疤,反复折磨着他的余生。于是,晚年的他近乎沉默,仿佛被那巨流河的波涛冲进了哑口海,再也无法发出半点声响,那昔日奔腾不息的汹涌波涛,也只在一泓湾流中留下了一片沉寂与苍凉。然而,即便在沉默中,人们依然能感受到那颗不屈的心。
八百年多年前,南宋大臣宗泽三呼“渡河!渡河!渡河!”而亡。在《巨流河》中,河虽未渡成,但一众革命者的精神与信念却长久激荡在人们的心中。这使得一种对历史、民族与家国情怀的反思,积淀于今日读者的意识里。它显现出人生的小历史与民族的大历史是如此同构。它们都有自己的生命意志,都暗含着如河流一般坚韧而绵延不绝的生命力。
邦媛先生一家受尽颠沛流离之苦,而始终葆有对生活的热爱与期盼,面对朝不保夕的生活,依然盼望着太阳第二天照常升起。“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即使只有十七八岁,也磨出强烈的不服输精神,也要发出怒吼。”这是怎样一种精神?一个出生于1924年的女性,历经无数风雨、磨难和考验,在历史浮沉中锤炼出如此坚定而熠熠生辉的、如河流一般的生命力,迄今仍在感染着生活于2024年的我们。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河流是一种乡愁
飞逝而去的河流,从巨流河到哑口嗨,显现出的是时光流转,历史永恒。《巨流河》以个人记忆的面貌而出现,齐邦媛先生用亲眼所见和亲身所感书写记忆,虽不涉对史观的判断或修正,却给人一种真实且直接的“史感”。读其书,便可想见,在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等一系列“名词”的背后,是一个个真实存在过的普通人。他们有着与读者一般的血肉之躯,因此,如盖家小兄弟对父亲盖文华头颅的记忆,就很容易给人带来一种充满切肤之痛的“史感”。今天的我们,缺的不是史实,而是这种史感。
在《巨流河》中,它直观地表现为一种乡愁。其实,在以多棱镜面貌呈现的民族悲歌下,“乡愁”二字已不足以概括那交织着爱与痛、血与肉的复杂情感。如古语“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当悲到极致而无法用哭泣来舒泻之时,只得以悲歌来倾诉内心喷薄欲出的强烈悲伤,一如母亲从北至南唱了二十年的唯一一首摇篮曲。齐邦媛先生写道:“在台中,我儿子的摇篮旁,已经二十年后了,她又轻声地唱起《苏武牧羊》,那苏武仍在北海边牧羊,穷愁十九年……直到她埋葬于台北淡水之前的三十八年间,她未再看到心中的北海。”
今日,尚有哪位母亲会以《苏武牧羊》来作为孩子的摇篮曲么?我不能想象。可是,这种满是乡愁的痛苦,又是如此真实地铺满纸面。作者在序言的结尾处写道:“书写前,我曾跟着父母的灵魂作了一趟返乡之旅,独自坐在大连海岸,望向我扎根的岛屿。”她说:“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将化成灰烬,留下这本书,为来自‘巨流河’的两代人做个见证。”这一见证,直到今天,仍然横亘着台湾海峡。归乡不得,游子远眺。就像是书中的父亲常到母亲的墓前望向东北方,去世后亦葬在这里,而齐邦媛与丈夫也买下与他们相连的墓地——从这里看台湾的海水流向渤海湾,那是回家的路,也是人与世界经由土地而产生的些许关联。
河流是一面镜子
在战乱年代,纯粹的文学世界为齐邦媛先生在硝烟与炮火中开辟出了一隅天地,让它能够客观而深切地意识到人间悲苦与活着的意义。如今,《巨流河》又以同样的史传文学姿态,为今天的读者重返历史现场,直面人生颠沛,提供了一面来自女性知识分子的镜鉴。
《巨流河》中记录了邦媛先生的文学启蒙之路。从南开孟志荪老师的中国诗词课,为其开启了古典文学的大门;到武汉大学朱光潜教授的英美文学,引她入浪漫主义的诗魂世界。她沉浸在华兹华斯清幽的“露西”组诗中,感受那纯净而深邃的情感;雪莱《云雀之歌》中自由不羁的意象,让她仿佛置身于自由飞翔的天地;济慈的《夜莺颂》则使她深刻感受到生与死的奥秘,对生命有了更独特的体悟。战后,她用40多年推动台湾文学和教育事业的发展,坚持“以文学书写超越政治”,不难看出那一条河在她心中投射下的碧波与旋涡。
延续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认为邦媛先生所亲历的文学教育,或者更广阔一点称为“人文教育”,乃是使其在逆境中找到力量与慰藉的源泉。在技术飞速发展,人工智能创作、AIGC生成日渐成为社会热门议题的今天,重温《巨流河》,便可以看到人本身的存在意义。她如一面镜子,倒影在河流之中,用细碎的生活讲述,以哀而不伤的品格和内敛深沉的叙事,展现了属于那一代知识分子,也属于整个人文世界的深沉情感与坚韧意志。
我不相信哪一种大模型或ChatGPT可以重新创作出一部《巨流河》。因为人的记忆是充满温度与细节的。齐邦媛先生对当下年轻人有一句话,她说:“一生内心有些倚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并由此生成宽容、悲悯的胸怀,才是人文或是文学的意义。
无论在哪个世纪里,哪怕战火纷飞、百姓流离,我们都需要这样的意义与判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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