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商》的作者李硕又出新作,世纪文景出品《历史的游荡者》被看作一场“归来”。
2023年春,因病中断了巴基斯坦背包行走的李硕,在被医生宣布存活期不超过一个月。也正因如此,他缺席了在杭州举行的春风悦读榜颁奖盛典——他的《翦商》获得第11届春风悦读榜白银图书奖(非虚构类)。
不过,李硕那段时间没有停下,他回顾并整理了他自2005年以来思考并写作的文字,最终汇集成学术文集《历史的游荡者》。
这些文章以多个朝代为研究对象,不局限于一时一地的研究,他由此进入政治制度史、法律史、边疆史、文学史乃至考古学,而他的视野,更是纵横欧亚大陆,东晋江南、华北蠡县、北魏洛阳、上古关中、玉门关外、内蒙古、新疆、西藏,甚至霍布斯时代的不列颠,他带我们置身时间之中,面对万古江河,试图多维度理解尘封的历史。
周幽王宠爱褒姒,江山美人的背后暗藏了怎样的王朝政治变局?寒门出身但才智不俗的李彪,时逢重建士族门阀的孝文帝,“门第焦虑”如何酿成两代悲剧?当拉铁摩尔在大漠中与晋商的驼队同吃同住,他发现了商行怎样的经营密码?
李硕在饱含人性关怀的《历史的游荡者》中一一解答这些疑问,也抛出更多的问题,让读者读出宏观历史的变奏、文明之间的碰撞,以及个人命运裹挟在时代之中的种种图景。也正因如此,这本书不仅讲述影响王朝走向的诸多微末事件,更着意分析这些事件的原因和影响,以及这些事件之所以发生,其本质上意味的是什么。
李硕特别为本书的12个主题,撰写了12篇导读,坦言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些题目、这些题目的意义何在,以及如何写出它们。
李硕坦承“人性最难写”,他在导读中说道:“我感叹自己的想象力太有限,在真实的历史面前,人类的虚构能力真显得过于渺小。”“在博士毕业(2013)之前的十余年里,我治中国古代史关注的真正重心,都是世袭制度。……聚焦春秋贵族寡头家族和东晋士族门阀的末路,所谓‘历史的出口’。”等等。
历史的灯火阑珊处如此颠覆想象,正是这样的大胆假设和小心求证,使得本书的每个主题都看点十足。对于人性的刻画与解读,是李硕此前20多年学术生涯中矢志不渝的探索。在他笔下,帝王、贵族、士大夫、军官甚至“骗子”,都穿越历史,还原为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喜悦、振奋、忧虑、恐惧,有时隐藏自己的情感,有时也欲盖弥彰。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先生说:“李硕的研究范围远超出我的专业领域,但即便是我比较熟悉的方面,也都能发现他独特的视角和见解,显示了他的天赋和潜力。”
这正是他向公众大胆袒露如何进入学术,在学术丛林中野蛮生长,最终又告别学术的心路历程,形散而神聚,终究还是自有旨归,不为学术而学术。同时,这也是他作为少数派学者,为大家做出的“少数派报告”,他性情的、孤勇的、有态度的私家志趣将在这本书中一次性地讲给大家听,让我们看到这位史界鬼才是如何炼成的。
“独行的旅程永无尽头,但人终究会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寸之地”,这是李硕在文中的直抒胸臆,也是一位学者与读者的共勉。
【后记】
这个书稿的交稿日期,在2023年的5月下旬某日,第二天我就去做肿瘤切除手术了。我是怕麻醉了就醒不过来,阶段性安排。
主刀的大夫和我同龄,是这领域全球排得上号的名刀手,切得干净利索,不多不少。大夫又直言相告:你这种癌型复发率挺高的,而且还没什么特效药……
医学上,给我这阶段叫“术后存活期”,能活多久,只是个数字概率问题。
所以,治我的西医、中医和医疗顾问,都不希望我抛头露面接受采访,因为多数人不懂医学,以为做完手术就是癌“治好了”,如果哪天再复发躺倒,医生、医院难免还要受误解。
李硕
且不提术后种种小磋磨,只说刀口愈合出院以来,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一饮一啄,了无牵挂,生活质量最高。其实从最初知道癌讯,就获得了这种放松感;等到不用随身拖着引流袋,身心才一起舒畅。这种状态,大概跟《绝命毒师》里得肺癌的怀特•白老师差不多,因濒死而得新生,活一天赚一天。
余生可能很难离开医院了,于是我选了个离华西医院近的地方住下来。
成都武侯祠横街。视觉中国供图。
恰好,这也是成都市里藏族人最密集的街区,华西医院—武侯祠—罗马广场地界,成都本地汉人戏称为“藏租界”。我2017年游历成都,就在这片街区居住。2023年住院以来更是发现,以前在高原上结识的很多朋友,都因为种种因缘移居到成都来了。
那些你曾不远万里去追寻的东西,到临死时候发现,它居然就陪伴在你身边……这又是几人能梦见的神奇?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要做最开心的事。
我最初的想法,是写一本关于成都藏街区的非虚构作品,但后来想,泛泛的访谈记录还是缺乏深度,我该玩得更野、更嗨一点,把自己玩进去。于是和朋友们构思着拍视频剧集,在镜头前面展示我们的生活。
藏文化,好像曾是个全球大IP。以往国内外的藏语电影,多是闷葫芦的所谓艺术片,看得人没头没脑,又不好意思说不懂。我们则想走大俗大雅的快手风,用最大众的悬疑剧情片来演绎藏式生活的灵魂,那是一种历尽辛苦繁华、直抵生活尽头的黑色幽默,是狂喜大笑后眼角挤掉的一颗泪,是觥筹交错酒阑人散时飘来的依稀琴声。
“美美与共——四川博物院藏唐卡组画展”,四川博物院
恰好,我们的导演兼摄像、剪辑师事业有成。在拍了若干个售价一千五的流行民俗MV之后,他在藏街娱乐圈内积攒起了口碑,从一对年轻康巴直播网红那里谈下了一笔投资,一万五(可以拍套便宜婚纱照),为二位金主量身制作一部半小时的都市情感微电影。
于是,康巴投资方、主演方和安多制作方进行了一次堪称完美的快捷合作。我兼任了这个故事片的二号机位摄像、武打动作指导,以及全程的策划。
统筹制作能力、画面表现力合格,这次尝试让我们有了信心。后面,我构思的剧集《雪域罗马》系列将陆续投拍。在我写这篇后记时,小说版的《雪域罗马》也在诞生之中。
作为学者的李硕已经死了。影视人万玛扎西·李硕,刚刚转世重生。
这本书的文字,便是上一世李硕蝉蜕的躯壳。它来自一段廉价的职业生涯,又飘散在无意义的历史虚空。
面对这套无赖托词,我的医生们都无言以对。且让这丫的作死去吧!(反正华西的停尸房就在他们片场隔壁……)
2024年1月1日于成都市红牌楼
【抢先读】
想搞点关于人的“研究”
我在中学时就喜欢看书,想搞点关于人的“研究”,当然,那时看书条件太有限,只能是县城少年的自娱自乐。到1996年考大学,填报志愿,我想考北京大学的历史学系或社会学系,但不巧,那年北大在河北省的招生目录里,这两个系都没有,斟酌一下,我觉得中文系离这两个专业还算近一点儿,于是就进了中文系。
开学报到几天之后,老师告诉我们:北大搞了个“文科综合试验班”,文史哲三个系的课程都要学,这三个系的新生都可以报名。于是,我报名后参加了个小考试,好像有一段古文断句翻译,再写一篇作文。然后就进了文科试验班。
北大办文科试验班,我们是第三届,前两届都是保送生。到这第三届,有二十名保送的,还有十名是高考入学之后又考进去的。
后来听说,办文科试验班的创意来自季羡林先生。他说,现行的学科体制是模仿苏联而来,专业分得太细了,导致学生们知识面都比较窄,当了学者也只能搞很窄的学问。所以应该“打通文史哲”,号称要培养通才或“国学大师”,所以这个班也俗称“大师班”。
大学时候,时而遇到有人拿“大师班”打趣,或者羡慕。我解嘲说:大师都是基因突变出来的,几十年几百年出一个,怎么能像孵鸡一样,一窝孵出三十个?
文史哲三个系联合开课,其实也只是把三个系各自最基础的课程,像卤水拼盘一样放到课程表里,开课的老师们也不知道怎么培养所谓大师,和之前开课都是一样的讲法。
而对我来说,因为早早接触文史哲这几个学科,就觉得它们真没太明显的界限,基本都是一回事儿,还有其他跟人相关的“社会科学”,都没有实质性的樊篱。因为研究作为社会人的人(而不是医学眼里作为生物活体的人),关注点、切入点都很接近。后来我做过文字记者,还曾用非虚构方式记录旅行,甚至尝试拍摄纪录片,其实都是对人、对人群的观察和记录。
(摘选自《历史的游荡者》,标题为编者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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