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风头名气,千年来如日中天,湘湖望尘莫及。
两湖都生在美若天堂的杭州,山水一脉相连,形同姊妹。
杭州的高颜值,西湖占了七分,还有三分让给钱塘江、玉皇山、灵隐寺等古迹胜地,天下共识。冷落的湘湖更无话可说,络绎不绝的游客千里万里奔向杭州,主要看西湖,目有余光再顺便看看湘湖;没有说专看湘湖,而顺便看看西湖,从来主次分明。
严格说,两湖最早都是人工湖。西湖占了地利,在闹市,在都城,在南宋的京城,方便围湖造景,布置寺庙古塔、夏荷秋桂等锦上添花;也方便文人墨客捷足发骚,用诗词歌赋将其风景捧到极致。而湘湖在萧山,从杭州市中心出发,坐马车也得颠上大半天,多数要为填饱肚子发愁的大小才子费时费钱跑去吟诗作赋显然划不来。文学界的散仙张岱,去过西湖也到过湘湖,他像选美大赛的评委,点评起来舌不饶人:“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湘湖如处子,目氐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在他眼里,姊妹俩出身别如天壤,西湖是妖媚的青楼女子,是当红头牌,而湘湖是青涩纯朴的山野村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为湘湖作嫁衣
我首次见湘湖,距今已有10多年,为她“未嫁时”,一眼望去,正如张岱所描述“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乱插水面,四围山趾,棱棱砺砺,濡足入水,尤为奇峭”,身上散发着一股野性气息。
我那时在湖边的某单位出差,饭后散步,石径小路,密林花丛,一时被湖光山色惊艳。可时不凑巧,正赶上湘湖改造,政府斥资大兴土木,修路造桥筑堤植树,干得热火朝天,嘶吼着的推土机挖掘机打破了湘湖的宁静,鸟都不胜其扰,另觅他处栖息。这样大规模动工修饰,轮廓已经初现,应该称作湘湖“待嫁时”,只不知一番淡妆浓抹、改头换面之后,会描出怎样的眉眼容光。
再去,便是今年的初春。农历未出正月,第二天才是惊蛰,龙未抬头,梅花已抢先开了,忽尔春风、万物向荣。湖边下车,首先深吸一口气,负氧离子拌着三分寒意,果然新鲜清爽,如饮一掬润喉润肺的山泉,精神大振。
先到位于湘湖越王路北麓的杨时纪念馆,也称“德惠祠”,名由明宪宗皇帝敕赐。比起现在的一些重修建筑,动不动就以气势夺人,豪门华院,巍峨高墙,摆开显赫阵势,纪念馆的山门简朴无华,像杨时生前的为人,不事张扬。馆呈传统的四合院式,院落由石阶连通,依山而上,周边林木森森,花草簇簇,相互掩映,像隐在山里的雅致精舍。院内塑一尊杨时铜像,儒冠长髯,目视前方,神态安详,一副骨格清奇、学问渊博的文人模样。
杨时当然是文人,文人中的大文人,字中立,号龟山,北宋理学家、教育家和诗人。他曾先拜程颢为师,程颢病逝后,从学程颐,留下“程门立雪”的成语故事,家喻户晓,从古至今被树为尊师重教的典范。从史料记载中看,他对做学问的兴趣大于做官,24岁中进士,春风得意,却不去官场威风,千里迢迢赶到洛阳投师,青灯黄卷,粗茶淡饭,一心向学。
宋朝的体制,特别能将“学而优则仕”落实到位,虽然杨时本人无意拿学位换官位,朝庭却由不得他,召其出来做官。官不大,萧山县令,大凡有学问的人有思想,思想容易转化为眼光,也就是看问题较常人深刻。而且,不太在乎做官的人,真做了官,往往比官迷心窍的人优秀。杨县长作风深入,像现在个别亲民的官员那样下基层访贫问苦,揭开锅盖看看吃些什么,杨时不用揭锅盖,身边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个个瘦成闪电,生活窘境一目了然。他好生奇怪,江南土肥地膄,应该衣食无忧才是,一番实地勘察,他看到了问题的所在,萧山一片水洼地,相当于沼泽,雨季水草长得比水稻茂盛,庄稼不是已被涝死就是准备被涝死;及至旱魅为虐,湖塘干涸,土地皴裂,枯黄的庄稼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当务之急是治水。于是,他请朝庭拨款兴修水利,可他想多了,朝庭不愿掏腰包,杨县长只得带头募捐,筹集启动资金。杨时的方法是“以山为界、筑土为塘”,退耕还湖,疏浚河道,挖渠筑坝,变荒田为良田。
几度风雨春秋,励精图治,终于日月换新天。功成之日,杨时站在湖边,眼前万顷碧波,粼粼荡漾,大概率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诗人说话也如诗:“若潇湘然”。从此,这个原名“西城湖”的水域改叫“湘湖”,让湖南人误以为这西湖的漂亮妹妹与他们有什么血缘关系。水利是农民的福利,地里旱涝保收,六畜跟着兴旺,农民解决了温饱问题,念其恩感其德,无以为报,便为杨时修建生祠。不出意外,就像西湖有“苏堤”一样,湘湖有“杨堤”,叫的都是口碑。
由此可以看出,最先给湘湖作嫁衣,是这位小官大儒。
用声音传播的湘湖风景
出了纪念馆,打道“横山书院”。好熟悉的名字,不是在北京吗?是的,这个呼吸着湘湖水气的“横山书院”是北京的分院。
湘湖有着灿烂的古代文明,还是贺知章的故里,李白、陆游、文天祥等历代文坛大咖都曾在此泼墨挥毫,留有不朽诗文,这些都构成了湘湖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也给政府定位打造“文化湘湖”提供了宝贵的基础和资源。当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如果有新的名人加持,更能锦上添花,时髦的说法是“名人效应”,也叫“流量密码”。
正巧,著名歌唱家吕薇是萧山人,父母居住的地方,打开窗户便能闻到湘湖草木的甜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众所周知吕薇的音质甜美,这可能与她父母经常开窗有关。当地政府没有错失机缘,将湖边的一座老房修缮一新,说是给她做工作室,唱歌创作养神教学生都行,既能提升和聚拢人气,又是一张湘湖文化名片。吕薇父母都是越剧演员,她从小耳濡目染,喜欢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却不肯接受天上掉下的馅饼,觉得无功不受䘵,但亲不亲故乡人,支持家乡的建设发展义不容辞,在她的牵线下,就有了这个“横山书院”的分院。这次她推掉了文艺界的一些活动,专程从北京过来陪同,她与湘湖的石头都熟,谦虚地说是当“导游”,实为尽地主之谊。
书院独立于湖畔,外表朴素,黛瓦砖墙,普通的江南小院风格,不看“横山湘湖书院”几个字还以为是农家小院。与农家院落明显不同的是,方形的大门,却无门槛和门扇,也无门房和保安,意为馆舍开放、虚门以待天下学子。院子半个羽毛球场大小,青砖铺地,洒扫洁净,墙上嵌着花格小窗,爬山虎探出头来,仿佛要打量院内的风景,墙角四周有几棵樟树、竹子、罗汉松安静地绿着,散发几分古典的味道。此等情景,使人想起“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的诗句,有山光相伴,绿水相依,而无尘俗喧扰,摊开书本,该是一种何等的沉浸与惬意。
主楼二层,一层窗明几净,布置得简约而不失典雅,几排落地书架直达天花板,书籍挤得满满当当,像个小型图书馆,有三四位年轻人聚精会神地伏案读书,对我们大踏步地走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下,似已司空见惯,不受丝毫影响。二层是阁楼,有些低矮,隔出几个房间,其中一间门口挂有“吕薇工作室”,实际是书院党支部活动室,看来书院虽是民营,亦非赢利机构,却有自己的坚持和方向。
下楼穿过天井,是室内讲堂,书院的核心。面积颇宽敞,可容纳上百人同时听课。教学硬件设施一应俱全,摄像机、投影仪、大屏幕、音箱音响,像大学里的智慧教室。当然,设备无论多么现代化,花钱都能买到,买不到的是软件,即师资力量,这才是真正的书院实力。他们拥有强大的师资库,汇集了国内顶级大学、研究院、科研所的知名学者,主要为文史哲学术大家,定期开讲座,给自发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友传道解惑,拓展思维,也一起座谈交流。我看了讲学者名单,其中不乏有真知灼见、能指点江山的人物。可见,小小书院,常常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横山书院”作为现代书院中的佼佼者,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文化社群,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交流平台,说古论今,各抒己见,辩论争鸣,正源疏本,纵横捭阖,传播正能量,在大力弘扬传统文化上推波助澜,导引潮流。
书院并非新生事物,只是在近代一度消失。追溯历史,最早是官方校刊经籍的场所,与教书育人没有关系。唐朝有士大夫私下设立具有培育子弟性质的书院,面向本族群和本阶层招生,集中授课。凭借以有限的师资教育更多的学生这个优势,很快普及开来,后盛行于宋朝,历朝历代传承不已。书院虽然相当于当时的高等学府,但总体还属于民间教育组织,尤以不差钱的知名学者创立为多,找个山水胜地,置田购林,建屋立舍,研究学问,聚书收徒。好的书院,成为人才的聚集地,群英荟萃,藏龙卧虎,如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东林书院、应天府书院、嵩阳书院等,广授门徒,著书立说,像朱熹、王阳明、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等,或讲堂或就读,都是书院大门里走出来的奇才,他们有的成为国之栋梁,有的成为学术界的一代宗师,匡国经世,青史留名。书院成就人才,人才反哺书院,人文光辉亘古闪耀。
也许有人疑惑,时代不同了,复古封建社会的那一套,是不是历史的倒退?再说国内大学林立,学府遍地,何必再创立没有文凭可发的书院?贴钱贴精力,赔本赚吆喝,多此一举,值吗?其实不然,书院有别于发文凭的象牙塔,这个场所是社会人文课堂,学友大部分人到中年,有更多的疑虑需要解答,有更多的选择需要导引,有更多的思想需要论辩,我曾有幸听过师资库里一些人的课,他们站在某个领域的前沿,深研博学,著述等身,隽哲睿智,身上有着难能可贵的修真之精神,独立之思想,自由之意志,前瞻之眼光,科学之判断,尤其是对于当下国家转型期出现的问题,比如现实中的礼坏乐崩、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见利忘义等,不愤世嫉俗,不怨天尤人,不坐视苟且,而是敢于积极面对,提出倡议,担当责任,尽显大家风范。
世界上,说话最有力量,也最需要力量,小讲台大视野,也许从这里抛出的一个观点、一种思想、一篇宏文,击中社会关切,成为热点,“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湘湖景区里,嵌入这么一座书院,是与山水相谐的,都充满着人文气息,只不过风景以画面取胜,书院用声音传播。
北横山,南湘湖,山光水色融汇,共同仰望星空。
湖水里沉淀着几多故事
游湖赏湖必须进湖,不然哪好意思说自己到过湘湖。
湖心散落着几座小岛,林木茂盛,蒹葭苍苍,静静地倒映在碧水中,像一幅无框的油画。远看不如近观,如此赏心悦目,胃口被吊起来,上去走一走当然最好不过。但湖区有规定,谁都不能上去,不是上不去,而是去不得,理由简单,满足了人的欲望,会让那些生活在岛上的野生动物受到惊扰,自然生态需要保护。如果心有不甘,乘船近距离欣赏,倒可略慰眼目。
我们登上一条古色古香的景观船,古人称“画舫”,最早由战船改造而成,比如瞭望的楼台正好改做观光的平台,唐代诗人刘希夷写过“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的诗句,说明很早就已军转民用。这种船通常上下二层,木质结构,饰以各种雕花工艺,外表涂装鲜艳华丽的颜色,五彩纷呈,与碧蓝的湖面形成鲜明的反差,并在一动一静中相映成趣,宛若一帧流动的风景,生动了整个画面。
画舫的船舱宽敞,能摆放一张十来人的餐桌,客人可以边用餐边观光,舱外秀色可餐,舱内秀色中用餐,眼福与口福的享受两不误。湖区对环保的要求很高,船上不能安装厨房立灶开伙,饭菜由岸上的餐馆做好搬上来。这也不是现代人的发明,古人早玩嗨了,花蕊夫人有诗“厨船进食簇时新”,吃的就很不错。湘湖水质优越,美食自然离不开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红汤甲鱼、笋干鲈鱼、馈鱼退兵、干菜蒸江鳗等,都极受游客推崇。
二层是个观光平台,随着画舫的缓缓行进,浩渺湖面,如丝滑的绸缎缓缓铺展,几朵白云缀于其上,宛若天上织女的针绣。一群白鹭在水面凫游,等到船来,一振翅膀翩然而去,美丽的身影以曼妙无比的姿势,在半空中划一道弧线,停落在小岛的树杈上,像盛开一树硕大的白玉兰,而刚刚掠过的湖面上,漾起涟漪无数。
湘湖像卧在山里的宝葫芦,东长西阔,最深处达40多米,而水面有10多平方公里,游船要转上一个多小时,也仅是走马观花。有湖就有桥,据说湘湖共有108座桥,什么廊桥、石拱桥、平梁桥等应有尽有,像是“江南实景式桥梁博物馆”。有趣的是,过桥时,桥上的游客会拍我们的照片,我们也拍桥上人的照片,你把我当景,我也把你当景,心照不宣。而且船穿过一座桥洞,如同在花园里穿过一道拱门,眼前又是全新的别样风景。
有一座桥值得浓抹重彩地书写,就是如虹卧波的跨湖桥。这是个出现奇迹的地方,考古人员发掘出一条用整段马尾松挖凿而成的独木舟,经测定,距今已有8000余年,比南非发现的独木舟还要早2000年。这一人类文明的宝贵遗产,既说明此地为我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说明我们的先民有多么勤劳和智慧,其他大陆上的人类还在茹毛饮血,咱们的先民已经从事农副业生产,刀耕火种、捕鱼狩猎。湖滨建有一座弧线型博物馆,阵列着本地出土的各种物件,包括独木舟,不过今天是星期一,国际惯例的闭馆日,我们没有眼缘。
有一种美丽,叫血染的风采。湘湖曾是剑戟交鸣的古战场,吴越两国在此大相杀伐,拼得天昏地黑,上演一出又一出至今仍被津津乐道的战争故事。湖边的城山,既美且险,曾是越王勾践屯兵处,修筑起抗吴的堡垒,演绎过“卧薪尝胆”“立马馈鱼”等传奇,还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等名言典故,造就了文种、范蠡、伍子胥等谋士勇将,留下了“洗马池”“防坞”“百尺楼”等遗址……一朝古战场,千年诚凭吊。硝烟散去,浪花淘尽英雄,湖水依然是湖水,只不知沉淀着多少慷慨悲歌、爱恨情仇的家国故事。
历史的江河奔流到今天,灌入湘湖,变成一片4A级景区。
青山历历,绿水泱泱,松风竹雨柳韵,意境至臻,文景齐扬,足以放怀吟哦:
天光云影落碧湖,鹭栖水榭入画图。
杨堤竹绿三分色,柳岸松虬七分书。
勾践尝胆忧兴越,夫差品香乐亡吴。
愿棹小舟凌波去,蒹葭深处结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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