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心花开落的地方

花谢，花会开。可在千年以前，陆游心里的那朵桃花，却永远无法再绽芳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深不寿的唐婉，让他真正地明白——何为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爱了解……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唐琬，出生名门世家，不仅为诗人陆游的表妹、前妻，亦是他青梅竹马的“白月光”。俩人的婚后生活深情缱绻，如漆似胶，幸福到浓情蜜意。陆母唯恐其子耽于情爱、不求上进，故列举诸多理由棒打鸳鸯，威逼陆游休妻。天作之合的才子佳人，就这样被迫分离。

流光倥偬，数年的光阴倏忽而过。曾经被安排着各自婚嫁的他们，此刻均是儿女绕膝。可某些痛彻心扉的情殇，并不会因时间推移，而失去枝繁叶茂的可能。

公元1155年，三十岁的陆游，又于进士考试中痛遭失利。带着风尘仆仆的辛酸，返回了家乡。面对这片物是人非的土地，愈发的慨叹凄凉。

为排遣忧闷，抚慰心灵，在一个春光烂漫的午后，陆游来到沈园踏青赏春。花团锦簇、绿竹猗猗、石山耸翠、碧潭泉影的园林内，和畅的惠风使得人心境澄明。正当他颔首沉思，幽静的小道上悠缓步来一位娴静女子，风姿绰约，明眸善睐，窈窕的身段似曾相识，定睛一看，竟是阔别已久的故人——唐琬！

刹那间，天地无言，静气、凝神。四目相对之际，只余眼波在含情脉脉流转。这熟悉而陌生的眉眼，恰似一江春水，迢迢不断地荡漾出暧昧不清的感动。有如刚穿越过人生暴风雪的候鸟，邂逅到万树花苞爆裂、来自新世界的春和景明！恍如隔世的相逢，如梦似幻，让此刻的有情人，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想象的边境，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难以开口道再见的一瞥之后，唐琬还是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已为人妻的她，必须恪守妇道。然而，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场面，早已在她生命中印烙下至死不渝的永恒：你说的花开，过去成空白——即是忘掉俗世的风雨尘嚣，只剩爱在胸腔肆意流淌。听，那朵独属于自己的桃夭，在心畔怦然绽放的美丽声音！

最终，新愁交杂旧恨，因错失真爱而悔憾终生的陆游，于沈园的壁上题词一首：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挹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等陆游百感交集地离开后，怀抱一种莫名的憧憬，唐琬再次徘徊于沈园的曲径回廊间。无意中发现陆游题于墙上的《钗头凤》词。唐琬她反复吟诵，同时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禁泪流满面，也题了一首和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钗头凤》

自从唐琬看到了沈园里陆游的题词，那颗极重情义的心，再难平静。最后，由于过度忧郁，大好的青春年华，就如同落花般萎谢、凋零，被相思的火种燃烧成片片灰烬。于二十八岁那年，她，香消玉殒。自此世间，再无痴情女唐琬，有的只是陆游对梦中伊人，无尽的伤怀眷念……

七十五岁时，陆游又来到沈园。往事历历，而心之至爱已与自己阴阳两隔四十年。于是，又分别作了两首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沈园二首 其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沈园二首 其二》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想，白居易悼念亡友的诗，放在此处，亦同样适用。玉人作古，而陆游仍身在人间，老泪纵横，似风中萧索的残叶，满目凋零。

其实，陆放翁游沈园，还远不止以上提到的几次。无论是亲临还是梦见，沈园和唐琬，从来都是他，毕生难解的心结。

即便是临终前一年，这位八十四岁高龄的老放翁，还要再次光临沈园，写下了最后一首思念挚爱的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春游》

翌年，陆游去世了。他终于，可以和彼此都深爱了一世的唐琬，在另一个没有枷锁桎梏的世界里，自由自在相拥！

如今，满院的春风遍拂绿柳枝头。杨柳树如烟的翠意，依旧明媚到晃眼。沈园门外的石桥旁，乌篷船轻晃，游人往来如梭。独不见昔年那翩若惊鸿的倩影，风情曼妙。

沈园里，石壁上。当我以柔软的指腹抚触过一行行镌刻墙面的《钗头凤》，恍惚有时光凝固的错觉。那个因岁月而尘封太久的凄美爱情故事，似在脑海里接连映现。且看这隽挺如昨的字迹，仿佛才脱笔墨般，生动鲜活在，这个心花开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