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司马迁、辛弃疾:人生不可没朋友

潮新闻 汪新国2024-03-26 06:44全网传播量10.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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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8年(宋淳熙十五年),时序腊月,这一年,严寒来得格外猛烈。长江以北,早已一派冰天雪地。江南赣东北区域,也逆风怒吼,雨雪交杂,舟船不行,飞鸟停飞。

凛冽的寒风中,有一人一马,逆风而骑。不知是何方游子,归心似箭,如此蛮劲,在泥泞之中。

那马,毛色不显,个头弱小,此时更是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好像每前进一步,都得化尽全身力气。而马背上之人,却顾不得许多,一股劲地拍打马脖,催促前行。

行至一桥头,许是桥下河水冰寒似剑,许是那桥台阶过高,逼得那马不敢向前,反而倒退几步。

这下,那马背上之人,更是着急。

但是,任凭人再三拍打,那马就是不前。

几番挣扎,几番回合。只见那人从马背一跃而下,从身上抽出宝剑,径直朝马脖刺去。顿时,那马,血水随剑拔出涌流,哀鸣几声,翻倒在地。

眼前一幕,不禁惊呆了不远之处站在二楼窗口眺望的辛弃疾。此时,他正在楼上边避风躲寒,边等一个人来。

也许,辛弃疾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影;也许,是辛弃疾已猜到了来者是谁,他不顾一切地急步冲下楼去,朝桥头奔去。室外的寒冷,早已不复存在。

来人正是辛弃疾日夜想念之人——陈亮。

辛弃疾的一位朋友。

陈亮,字同甫,号龙川,浙江永康人。

陈亮出生于1143年,小辛弃疾三岁。

十八岁,陈亮已长成一个性格豪爽、敢作敢为之人。他写就了《酌古论》,品评历史人物。

宋兴隆二年(1164年),宋朝与金朝签订了《隆兴和议》。宋朝举国上下都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

陈亮不以为然,自己虽一介布衣,却心忧天下,反对议和,直接连续向皇帝连上五道奏章。

这五道奏章被后世称作《中兴五论》。可在当时,却被皇帝束之高阁。

尽管朝廷对陈亮的奏章未能及时回应,但阻拦不了陈亮关注国家大事。之后,他又曾多次上疏。

那年,陈亮再次上疏,批判朝廷苟安江南的国策,以及空谈误国的不良风气。

这一奏章终于引起了皇帝的重视,宋孝宗诏令陈亮上殿召对,以酌情任用。

谁知,陈亮并不领情,断然拒绝皇帝的诏令。

“我上疏是为了国家复兴,又不是为了想当官。”

那年春天,辛弃疾任大理寺少卿。这是辛弃疾极为少有的一次在京城为官。

就在这期间,39岁的辛弃疾与36岁的陈亮相识了。

两人相见,一番交谈,相见恨晚,竟是如此投缘。

两人都是主战派,同仇敌忾,政治观点相近,共同谴责朝中那些蝇营狗苟、文恬武嬉之辈,探讨抗金复国大计。

两人都主张建都建康(今南京),但在军事策略、北伐路线上,两人却又各不相同,相互据理力争,面红耳赤。

不过,这没关系,君子素来求同存异,和而不同。

到了秋天,辛弃疾被外放离开京城,改任改任荆湖北路转运副使。

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

从此,天各一方,两人的命运飘忽不定。

1188年(淳熙十五年),陈亮上书激怒了反对派,被迫离开京师,回到家乡。

这年,辛弃疾已遭弹劾,落职退居上饶带湖8年了。

消息传到辛弃疾耳里,辛弃疾深为陈亮的壮举而感动,也引暴了久积于胸抗金报国的斗志,想起了这些年自己被闲居的日子,激越之情实在难以抑制,一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从胸中欣然而出——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一首千古名词由此而诞生!

这是辛弃疾借哀他人以自哀,这是辛弃疾抗金报国的政治宣言。

更重要的是,她激越着后人的爱国之心。

尺素传书,怎如两人对饮当面倾诉来得畅快?

想到昔日与辛弃疾同仇敌忾、挥斥蝇狗的日子,想到了昔日同谋北伐、杀敌报国的日子,陈亮,恨不能长出翅膀,破开云雾,一下飞到辛弃疾的身边。

相约相见,风雨无阻。这就拉开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朋友,我只为情谊为你而来!

在带湖相见的日子里,辛弃疾与陈亮,对雪煮酒,谈笑高歌,似乎回到了“旌旗拥万夫”的青春岁月。

盘桓十多日,陈亮飘然而回,辛弃疾竟然心中恍惚不觉。至第二日,方大梦初醒,似疯似傻,忙乱策马追赶,无奈山间道路雪深泥滑,只好颓然而返。

在路边小店,辛弃疾独自喝起了闷酒,再次起身眺望,可从哪去找朋友的背影?

辛弃疾心中无限惆怅,无限感慨,无限眷恋,有两首《贺新郞》为证——

《贺新郞·把酒长亭说》;

《贺新郞·老大那堪说》。

朋友,我愿为情谊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湖北宜昌,辛弃疾塑像。据视觉中国。

傍晚。司马迁从宫廷回到家,就一直站在书房窗口。

仆人几次端来饭菜,都被他挥手拦回去了。

下午,从宫廷得到的消息,让他心烦意乱。

窗外,暮色重重,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司马迁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眼前明显有许多人在奔跑、哭泣、呼喊。

这场“巫蛊之祸”的后果越来越严重,震动朝野。

不仅汉武帝亲自选定的接班人太子刘据自杀,还牵涉到朝廷众多官员、幕僚和宫廷内外将领。

汉武帝意欲追查到底,对重罪人士一律杀无赦。

晚年的汉武帝沉湎追求长生不老,宠信巫师,迷恋巫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才是引发这场大祸根本原因。

可又有谁会、谁敢这么去“追根究底”?

后代历史学家认为,“巫蛊之祸”,对当时的宫廷和国家体制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极大改变了汉武帝晚年的政治格局。

这场大祸危及到司马迁的一位好朋友:任安。

“巫蛊之祸”发生时,任安担任北军使者护军的职务。

汉武汉帝认为,任安虽接太子指令却不出兵援助,属于“心怀奸诈,有不忠之心”。论罪处罚,任安将被腰斩。

当下,任安的性命难保。

任安,字少卿,河南荥阳人。他早年丧父,生活困苦。

任安与司马迁年龄相仿,他与司马迁一样,步入仕途后,从基层做起,后曾任益州刺史等职。

两人相识后,交情颇深。任安曾经写信给司马迁,鼓励他发挥中书令的优势,积极荐举贤良人才。

司马迁遭受宫刑之后,收到任安来信,信中勉励他找回自信,依然期望他担当起推举贤良的职责。

夜已深,一阵夜风从窗外吹来,吹醒了遐想之中的司马迁。

司马迁对自己说:

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任安会忤逆朝廷,做出不忠之事。

当下任安命悬一线,我岂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管?!

可我怎么才能救出任安呢?

莫说我“手无缚鸡之力”,拦囚车,劫法场,那绝不是我能做的。

司马迁感到灵光一现:

我是书生,我是太史公,唯有文字、唯有文章才是我的武器。

事不宜迟,每时每刻都得抓紧。

司马迁决定:今夜不睡也罢!

司马迁给油灯加满了清油,又找来一块洁白的缣帛。

按平日习惯,所写文字,只写在竹简或木牍之上。可今日所写的文字,岂可与往日相比?!

可写什么?怎么写呢?

司马迁不愧为太史公,他早已成竹成胸。

在强而不烈的灯光下,司马迁正襟危坐在书案前,一手轻轻抚平缣帛,一手轻捻笔管,让笔毛吸足墨汁,那神情俨然是一位与敌殊死搏杀之前的将军。

此刻,司马迁很想秉笔直书,向武帝直言进谏:任安绝不会是“心怀奸诈,有不忠之心”之人。

可能这么做吗?自己已是个戴罪之人,身受宫刑。一个戴罪之人能为另一个戴罪之人呼喊“他无罪”吗?

不!那只能雪上加霜,害了任安,害了朋友。

司马迁明白:他的这封书信,第一读者决不会是任安,而很有可能是汉武帝。

司马迁明白:任安已是个临死之人,给他回信再谈什么举荐贤良实际上已多此一举,并无多大意义。

司马迁想要做的,是将给回复任安的一封书信,巧化为为任安救命的《上武帝疏》。

于是,洁白的缣帛上出现了饱满的四个黑色大字——报任安书。

司马迁在书信开头就写道: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

司马迁想说什么?他真的想与任安回忆过去?

不。司马迁是在向汉武帝呼喊:任安曾让我为国家推贤进士;任安不是个“有不忠之心”之人。

够了,仅止这一句就够了。

司马迁理智地告诫自己,在信中,不可向汉武帝多多呼喊“任安不是个‘有不忠之心’之人”。

谨慎,再谨慎。司马迁已有为李陵说话的教训,尽管他想直接向武帝上疏,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必须句句谨慎。

读《报任安书》前半文,让人感到,司马迁是那么地谦卑,谦卑,一再谦卑。

当说到骨节眼上,司马迁也只在:“嗟乎! 嗟乎! 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司马迁痛心地借机向武帝表白: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当然,司马迁明白:仅向汉武帝举例说明“任安不是个‘有不忠之心’之人”,是救不下任安的。

那怎么办?在信的后半文,司马迁以身说法,提醒武帝:“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李陵之案,为司马迁造成奇耻大辱,身受宫刑。面对此等奇耻大辱,有几个人愿意故意揭开伤疤让他人耻笑?

不!司马迁就愿意在此仔仔细细从头说起。

司马迁在信中坚持自己对李陵的看法。

司马迁最想对汉武帝说:你不要再制造冤假错案了,不要再让我的悲剧在任安身上重演。

“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司马迁心潮澎湃,往日郁积在胸的千言万语,此刻似若一股激流不顾一切地倾泻而出。只见他心越写越急,手越写越快,好像已经忘了这是在给谁写信。

——“死,也要死得像样。”

——“我为什么不自杀?”

——“我为什么而要活着。”

——“我为《史记》而活着。”

——我“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这些话,说给任安听,说给武帝听,说给自己听。

这不是全乱了吗?

无妨!这些话,武帝看到,权当看到我的拳拳报国之心;任安看到,明白我在宽慰他,我与他共勉;若说给我自己听,就当是我的宣言,将更加坚定我的信念。

未了,司马迁轻吁一口,他缓缓放下笔。突然,他想起什么,又拿起笔来:特意在书信末尾重复一句“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司马迁再次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汉武帝:任安不是个“有不忠之心”之人。

他知道:汉武帝年事已高,常常读了后面忘了前面。

鸡鸣三遍,东方开始发白。

缣帛上的墨迹已干,白底黑字,分外夺眼。

司马迁拿起缣帛,逐字逐句,细细再读一遍。读毕,他轻折缣帛,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信袋之中。

司马迁相信:这封《报任安书》必将在第一时间内呈现在汉武帝眼前。

少卿啊,我尽力了。

朋友,我为你生死而写!

司马迁吹熄油灯,站立起来,移步窗前。

窗外,晨蔼重重,乌云密布。此刻,司马迁多么盼望有一轮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让阳光穿云破雾,照亮人间。

陕西韩城,司马迁祠。据视觉中国。

如果说,一首《破阵子》,演绎了辛弃疾与陈亮两个英雄惺惺相惜的朋友情深的故事。

那么,一封《报任安书》,则上演了司马迁救任安于生死之际朋友义重的故事。

两个故事之中,都有一个重要角色——朋友。

人生,有一个这样的朋友足矣!

不知从何时起,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朋友不知跑哪里去了。

朋友是怎么跑走的?

这是否与人们的观念有关?

人们开始崇尚孤独起来了。

有人说:当一个人,熬到独自喝茶、独自散步、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没有电话,没有聚会,没有社交,那便是你变得高贵的开始。据说,只要如此高贵下去,你就可变成庄子的样子。

为了做孤独之人,有人还请来了外国人叔本华帮忙。

叔本华说:“孤独是精神卓越之士的注定命运。”

叔本华还说:“只有那些智力低劣和素质太过平庸的人才会到了老年仍然像在青年时期那样对世俗人群乐此不疲。”

是这样吗?

也许,这里将“孤独”与“独处”混为了一谈。

殊不知,孤独是一种心理状态。

一个产生了孤独心理的人,哪怕是将他置身于闹市之中,他仍然会感到孤独。孤独是一种心理病态。

孤独之人的内心是孤立、无助、无望的。

孤独绝不好受,哪里可用来享受?

而独处则是一种生活状态,是一个人的清欢。

一个人喜欢独处的人, 只是在这一时刻,他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专注于某一事物。

独处是一种能力,它与一个人的文化素养有关。

独处需要一个修行的过程,独处是一种个人修养。

一个人学会了独处,他必将发现一个更美好的自己。

独处还是考验一个人人品的标尺。咱中国人很早就讲究独处,不仅如此,还告诫自己要“慎独”。

若问独处与孤独的关系,那就是:如果不想孤独,那就去独处。

还有人振振有词:“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如果你知道人与人相交,都是为了利益,你就洞悉了人性本质。”

是这样吗?

孟子讲:人与生俱来有“四端”,即人天生就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心。这“四心”难道不就是人性吗?

要说人性,人性中还有“情”,还有“义”,还有“爱”。绝非只乘下“利”。

辛弃疾与陈亮之交,就在于一个“情“字;司马迁与任安之交,就在于一个“义”字。

人与人相交,若“利”字当先,离开“情”,抛弃“义”,忘记“爱”,那就不再会有朋友。

都在说:“朋友不知跑哪里去了”是现代社会的特征。

但是,我还是想问一句:

你真想活成一个朋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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