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春光乍泄,结伴去了趟诸暨斯宅。
车行会稽山脉,东白湖畔,山光如淀,水光如练,一袭春风,带着潇潇雨丝扑面而来,草隙泥间,嫩芽初生,低眉浅笑间,春意已阑珊。这柔情的春雨真是大自然的“助产士”,总会让人无端生出明媚的律动。
梦里千帆远去,只剩人间一隅。山中斯宅,历经岁月涤荡,遗世而独立。“孝文斯宅,有秩斯祜”,傲骨无双,尽显“天真本色”。
“如果你要写斯宅,就绕不过美仑美奂、各具特色的‘宅’。千柱屋、发祥居、华国公别墅,是国家级文保单位,还有14处保存完整的清代古民居,一个村有三个‘国宝’,一群省保,牛吧?”东白湖镇党委书记何军言语间充满着自豪。
“如果你要写斯宅,就不能不写她的‘千柱屋’”。千柱屋,也称斯盛居,1798年由斯氏三十二世孙斯元儒出资建造。“费银巨万有奇,越十年而功告成”,至于斯元儒请了多少工匠、由谁设计、谁是项目经理,谁也说不准。
斯元儒(1753.10一1832.1),字如其人,是当时诸暨著名商贾大儒。占地面积6850平方米的千柱屋,格局之大,可窥见其大儒风范。千柱屋座南朝北,依山而建,东西宽108.5m,南北深63.1m。屋内有8个四合院,10个大天井,36个小天井,楼房121间,柱子1322根。其5座重檐式门楼全系青石、砖雕制作,镌刻人物、山水图案,皆形象生动逼真,极其精美;梁、柱、门、窗、墙均有装饰,颇具特色,堪称民间造型艺术的瑰宝。
最吸睛的是正大门上遒劲有力的“于斯为盛”四个九叠篆大字,系临摹宋代大书法家米元章之书。“于斯为盛”,出于《论语》,论语云:“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于斯即于此,在这里的意思。盛,兴盛、昌盛之意。而千柱屋门额上的“斯”字,除此本义外,巧妙意寓“斯氏”之意,也就是说斯氏在这里最为兴旺、昌盛,一语双关、实属精妙。从正大门进入,依次为门楼、大厅和座楼共三进,为该建筑之主轴线(也称中轴线),它以主轴线为中心,东西侧各分设辅轴线两条,并与主轴线垂直,作对称式布局。四条与主轴线平行的辅轴线上,各有前后两个楼式四合院,前后两院又由横向的“通天弄”相隔。由此形成了整座建筑分设八个四合院的格局,内部各院以檐廊相互连接沟通。
走遍千柱屋,可以晴不晒太阳,雨不湿鞋帽。更令人称奇的是整座巨宅构件中竟不用一枚铁钉,全部用竹榫或木榫代之。斯宅盛产香榧、板栗,千柱屋的柱子均以百年香榧、板栗木为主,坚硬如铁,又不易腐朽。现千柱屋内仍住有70多户,200多人,他们大都是斯元儒的后裔,对祖宗留下来的家产尤为珍视,默默守护着。
榫卯的古宅、粉墙黛瓦,这是历经岁月的意蕴深长,仿若用二百多年的时光慢慢酿制一杯好酒,芳醇里撷着静谧、藏着惬诗,盈满人间烟火。一抬头、一回首,总会在不经意间遇见身姿婉约、柔美妖媚的江南女子,瓦当之下、窗扉之中,梦幻而美好。古宅的人气、书香气、烟火气相互浸润,历久弥香,生生不息。
“如果你要写斯宅,就不能不写她的‘笔峰书院’”。要写她几百年来“耕读传家,尊师重教”的文脉赓续、弦歌铮鸣。朝着鹅卵石砌成的台阶拾级而上,襟山带水,曲折幽邃,当年栽下的银杏、龙爪槐、枫香树、紫薇已长成参天大树。绿树环抱中,笔峰书院映入眼帘,上书“诏二百六十一公祠”牌匾,出自晚清国学大师俞樾手笔。书院建有三层,最高层是师生朝拜文昌帝和孔圣人的地方,阁中大师至今仍影响着我们的日常,也许这就是“源流”,源就是面向过去,流就是面向未来。二楼是教室,推窗即是天地,读书随处净土,书香诗海、松韵琴声、暮窗听雨、归隐读书。楼梯是可移动的,先生和学童们上楼后,就抽去楼梯,目的是让人心无旁骛,专心学习。伫立窗口,时光拉回到二百多年前,学童们踮着脚尖,伸着小脑袋像一群小鸟,扑在窗口远眺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那些与鸟声一起悠扬的清脆书声,早已舞动生命的羽翼,飞越春夏秋冬,飞越会稽山脉.……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何军说,斯宅地方不大,明清时期还是偏僻乡下,但斯氏先祖目光远大,走出大山“睁眼看世界”,斯元儒他们那代人与俞樾、康有为等名人均有往来,笔峰书院、华国公别墅、斯民小学,好似一条文脉相牵。
循着文脉,我们走进了华国公别墅,去感受斯氏族人代代相传的耕读家风。
斯华国(1764年-1825年),家境殷实,一生乐善好施,生前有意建立一所家塾,以传道授业,但因筹备时仙逝,最终未能完成这个宏愿。他去世后,清道光年间(1840年)其子斯志浦和孙子斯源清倾其家产,建立了这座学塾与家庙兼容的别墅。别墅枕山而建,厅前道地外侧有一半月形池塘,名曰泮池,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别墅前临田野阡陌,背靠象山,左为眠犬山,右为狮子山,按一条轴线对称布局,动静相宜,轻盈活泼,东阳木雕彩绘,青田石雕砖刻,均体现出我国清代民间雕刻工艺之精湛。正大门门额镌“华国公别墅”楷书大字,为俞樾所书。旁设两偏门,正门与偏门中间放两块“福”、“禄”石雕。屋檐饰“暗八仙”,间以花草纹图案,以砖雕线砖,其上置砖拱承托檐枋。屋脊饰青石镂雕卷草纹,脊两端饰螭吻兽。跨入大门为第一进门厅,屋架抬梁式,前槽筑卷棚顶,屋顶呈单坡,穿斗式结构。后檐筑轩廊,施有彩绘,雕饰华丽。历经160多年,彩绘依然鲜艳清晰,层次分明。两次间山墙内侧,嵌砌《华国公别墅记》碑石。《碑记序言》两篇,一篇为邑庠增广生徐诸仁于清道光廿二年(1842)撰,另一篇为赏戴花翎同知衔职贡生斯源清(斯华国之孙)于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撰。碑文记载了祖孙三代崇文兴商、富而思源、福泽桑梓的事迹。
“如果你要写斯宅,就不能不写她的‘斯民小学’”。林溪悠悠,东风解冻,脚步轻叩磨的发亮的青石小径,让人感受到了岁月的沉淀和历史的厚重。不一会儿,我们敲开了斯民小学的大门,见到了斯元儒的远房亲戚、斯氏第59世孙、斯民小学第28任校长斯剑光,这个四十出头的“老”校长,满满正能量,一头乌发两侧推平,中间抓高,像一把剑闪着光。据斯剑光介绍,斯民小学创办于1904年,是清政府颁布癸卯学制后中国的第一批现代学校,也是诸暨学校之始。其前身是建于1840年的象山民塾,创办该校的先贤斯仰止、斯耿周、斯夔磬、斯蔚唐、斯道卿等有识之士,多数曾赴日留学。 有“斯举有德于斯民”语,斯民小学因而得名。校门上由康有为题写的“汉斯孝子祠”,国民党元老吴稚晖题写校训“公诚勤恒”,徐逸樵之父徐道政撰写《校歌》:“五指峥嵘太白东,上林文化孕育中。我辈同到光明地,快乐真无比!启我本能迪我心,自勉自尊万事成。愿我少年振振振,努力向前进!”斯民小学校训“公诚勤恒”原匾额在文革中被毁,现由中国美院教授、西泠印社副社长刘江重书。斯民小学现校名由前《人民日报》社长邵华泽题写。
何军说,斯民小学是中国近代办学的一个缩影。历史之悠久,脉络之清晰,史料之丰富,人文之丰博,实属罕见。2006年入选浙江省百年名校一百强。2023年由知名教育研究学者、北师大高中语文实验教材副主编王丽执导的纪录片《斯民小学》,在腾讯、爱奇艺、B站三大平台播出,引起广泛关注。从清末废科举兴学堂至今,中国有百年历史的小学并不少,大多数只留下一些文字资料。斯宅村斯民小学创办于1905年,至今仍留存有建于1919年的老校舍,编撰于1929年的《斯民校志》,和校舍同龄的百年梓树,作于1929年的校歌……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百年间中国乡村教育的生动图景,其所呈现的人文之美、风物之美,远非文字所能表达,这是王丽执导《斯民小学》的初衷。
建于1822年的笔峰书屋和建于1840年的华国公别墅,皆属中国传统文教建筑的典范之作。两者与斯民小学一起,形成一条完整的乡村教育文脉,特别适宜以影像的方式,让观众直观地感受到中华文明耕读传家的深厚传统。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讲,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都要扎根,做有“根”的教育:“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的在一个地方生下根,这些生了根在一个小地方的人,才能在悠长的时间中,从容地去摸熟每个人的生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目前斯民小学共6个班,107名学生,11名教师。他们是希望,是种子,是薪火传人。在著名小学教育专家、斯民小学校友斯霞先生的塑像前沉思良久,领悟她的教育格言:作为一名教师,不仅要掌握知识,更要有童心、有母爱。与孩子打成一片,这叫有童心;要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这就叫对学生的母爱。
斯剑光拿给我一张报纸,有《新京报》记者史航寻访《斯民小学》的报道:“去看桃花,看看一场春雨后桃花的花苞怎样绽开,争论压弯的桃枝更像一把剑还是三角龙的犄角。去种地,观察一场春雨后西瓜苗的长势,实验羊粪和剩菜哪个更适合用来堆肥。感受春天,去涨水的小溪抓螃蟹、逮鱼,再摸两块石头做美术课的画板。在传统公立教育的语境里,时间被精确到分秒,准确得像一个节拍器。但在斯民小学——一所浙江山里的公立小学,孩子们却可以用一整个下午剥开一朵花瓣,在教室里静静画一幅画。”斯剑光和他的教师团队,一头扎进山区乡校,实践着一种新质教育模式,让学生充分发挥想像力、创造力,从“内卷”中解放出来,还给学生天真烂漫、快乐活泼的童年。一半源自情怀,一半源自责任。
抚今追昔,斯人已逝,然其耕读传家、尊师重教的民风并未远去,在古越大地上蓬勃发展,方兴未艾,也许这就是诸暨文风长盛、人才辈出的个中原因。
“如果你要写斯宅,就不能不写‘小洋房’”。“小洋房”建于1920年,是当时斯宅颇有影响的乡绅斯豪士和他的弟弟斯魁士所建。与斯宅其它古民居建筑风格截然不同的是房子没有高起的马头墙,四周没有精雕细刻的石花窗,规模也比其它几处要小得多,但由于建筑图纸由外国专家设计,其中西合璧的风格,在整个斯氏古民居建筑群中独树一帜。特别是它的窗户,全用西洋式的圆拱门窗和铁艺装饰,并配有玻璃,这在当时的斯宅是绝无仅有的。
然而“小洋房”的出名并不在房子本身,而是因为民国才女、作家张爱玲的短暂停留,一段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乱世情殇。1945年日本投降,汉奸胡兰成感到末日来临,便开始匆忙潜逃。从杭州、绍兴,一路逃到诸暨斯宅,想到斯豪士的“小洋房”里“避风”。因斯豪士长子斯颂德是胡兰成的同学,胡兰成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斯家客居过一年。当他逃到斯宅时,得知斯豪士和斯颂德均已去世,就继续南下逃往温州。张爱玲从上海一路寻夫,赶到斯宅,却扑了个空。农历新年,张爱玲在“小洋房”里孤独度过春节,又南下温州,终于找到胡兰成,却发现滥情的胡兰成竟又和别的女子厮混在一起。那是个忧伤的三月,瓯江寒意更甚,张爱玲孤单形影、神情沮丧返回上海。
葳蕤生香,时光缱绻。 当年 “小洋房”主人的后裔已移居美国,房子也捐赠给当地政府。“小洋房”内的陈设保留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海派风情,不少“张迷”慕名来这里寻芳,追寻那个才情非凡的女子遗落在斯宅的影子。洋房内乐声悠扬,红酒在水晶杯中闪耀着光芒,张爱玲坐过的沙发、写作的书桌、用过的台灯,“张迷”们都会忍不住摸一摸。“小洋房”的书吧里,摆放着张爱玲的小说、散文、随笔。翻开小说《小团圆》,张爱玲是这样描写斯宅的:“祠堂里有个很精致的小戏台,盖在院子里,台顶的飞檐就衔接着大厅的屋顶,中间空隙里射进一道阳光……日光里有一蓬一蓬的蓝色烟尘,一波一波斜灌进来”。难以想象的是,如此平静温暖的文字,落笔创作时的张爱玲正伤心欲绝。在散文《异乡记》里,张爱玲也提及“小洋房”,感慨“在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我们在“小洋房”里追寻张爱玲的影子,也在张爱玲作品里寻找“小洋房”的影子,或许是因为短暂的停留足够刻骨铭心,“小洋房”给张爱玲日后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涉及的作品还有《华丽缘》等,曾经的故事使得“小洋房”格外吸粉、熠熠生辉。
我撑着伞,走在斯宅,万物随春醒,亭台柳色新。有人称斯宅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博物馆”,而我觉得它更像是“遗落在大山里的一个梦”。近年来,当地政府开展“拯救老宅行动”,不仅保护单体建筑,也把周边环境纳入保护范围,与自然风貌相互呼唤、彼此喜欢。
当岁月流转、尘埃落定,这些“会说话的建筑”,仿佛在默默讲述着一段段被遗忘或正在被遗忘的故事。它们历经风雨,依然穿越时空,以新生的姿态述说过往和那些无法抹去的辉煌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