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来:“浙学”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

潮新闻 2024-03-18 05:54全网传播量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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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最早提出“浙学”这一观念的是南宋大儒朱熹。但浙学的开端,现有的研究者基本认为可以追溯到汉代的王充。王充在其《论衡》中提倡的“实事疾妄”的学术精神,明显影响到后来浙学的发展。王充之后,浙学又经历了相当长的演化过程,不过直到南宋,浙江才有了成型的学术流派。

朱熹不仅提出并使用浙学的概念,而且还使用“浙中学者”“浙中之学”“浙间学问”等概念,这些概念与他使用的浙学概念类似或相近。

朱熹

朱子提出的浙学,原指婺州吕学,后扩大到永康陈亮之学,又扩大到永嘉陈傅良、叶适之学,最后定位在指南宋浙江的事功之学。由于朱子始终将浙学视为“专言功利”之学而加以批判,故此时的“浙学”之概念不仅是贬义词,而且所指也有局限性,并不足以反映当时整个浙学复杂多样的形态和思想的丰富性。

【一】

明代浙江学术最重要的是阳明学的兴起。那么,阳明学在明代被视为浙学吗?

明代很少使用“浙学”一词,如《宋元学案》中多次使用浙学,《明儒学案》竟无一例使用。说明宋人使用“浙学”一词要远远多于明人,明代学术主流学者几乎不用这一概念。不过,明代万历时的浙江提学副使刘麟长曾作《浙学宗传》,此书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浙学宗传》仿照周汝登《圣学宗传》,但详于今儒,大旨以王阳明为主,而援朱子以入之。此书首列杨时、朱子、象山,以作为浙学的近源:

缘念以浙之先正,呼浙之后人,即浙学又安可无传?……论浙近宗,则龟山、晦翁、象山三先生。其子韶、慈湖诸君子,先觉之鼻祖欤?阳明宗慈湖而子龙溪数辈,灵明耿耿,骨骨相贯,丝丝不紊,安可诬也!”(刘麟长《浙学宗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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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学宗传》刘鳞长,明刊本。

刘麟长不是浙江人,他把南宋的杨时、朱熹、陆九渊作为浙学的近宗之源,而这三人也都不是浙江人。如果说南宋理学的宗师是浙学的近宗,那么远宗归于何人?刘麟长虽然说是尧舜孔孟,但也给我们一个启发,即我们把王充作为浙学的远源应该也是有理由的。然后,刘麟长把南宋的张子韶(张九成)、杨慈湖(杨简)作为浙学的先觉鼻祖,这两位确实是浙江人。

《浙学宗传》突出阳明、龙溪,此书的意义是,把阳明心学作为浙学的主流,而追溯到宋代张子韶和杨慈湖,这不仅与朱子宋代浙学的观念仅指婺州、永康、永嘉之学不同,包括了张九成和杨简,而且在学术思想上,把宋代和明代的心学都作为浙学,扩大了浙学的范围。

此书的排列,在杨时、朱熹、陆九渊居首之后,在宋代列张九成、吕祖谦、杨简、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刘麟长说:“于越东莱先生与吾里考亭夫子,问道质疑,卒揆于正,教泽所渐,金华四贤,称朱学世嫡焉。”何基以下四人皆金华人,即“北山四先生”,这四先生都是朱学的传人。这说明在刘麟长思想中,浙学也是包括朱子学的。这个问题我们下面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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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明代学者。

此书明代列刘伯温、宋潜溪、方正学、吴叡仲、陈克庵、黄世显、谢文肃、贺医闾、章枫山、郑敬斋、潘孔修、萧静庵、丰一斋、胡支湖、王阳明、王龙溪、钱绪山、邵康僖、范栗斋、周二峰、徐曰仁、胡川甫、邵弘斋、郑淡泉、张阳和、许敬庵、周海门、陶石篑、刘念台、陶石梁、陈几亭。其中不仅有王阳明学派,还有很多是《明儒学案》中《诸儒学案》的学者,涵盖颇广。

但其中最重要的应是王阳明和刘宗周(念台)。可见王阳明的心学及其传承流衍是刘麟长此书所谓浙学在明代的主干。在此之前蔡汝楠也说过“吾浙学自得明翁夫子,可谓炯如日星”,把王阳明作为浙学的中坚。

【二】

朱子的浙学观念只是用于个人的学术批评,刘麟长的浙学概念强调心学是主流,而清初的全祖望,则是在学术史的立场上使用和理解浙学这一概念,他对浙学范围的理解就广大得多。全祖望对南宋永嘉学派的渊源颇为注意,《宋元学案》卷六:

王开祖,字景山,永嘉人也。学者称为儒志先生……又言:‘由孟子以来,道学不明。今将述尧、舜之道,论文、武之治,杜淫邪之路,开皇极之门。吾畏天者也,岂得已哉!’其言如此。是时,伊、洛未出,安定、泰山、徂徕、古灵诸公甫起,而先生之言实遥与相应。永嘉后来问学之盛,盖始基之。

这是认为,北宋,在二程还未开始讲学时,被称为“宋初三先生”的胡瑗(安定)、孙复(泰山)、石介(徂徕)等刚刚讲学产生影响,王开祖便在议论上和“三先生”远相呼应而成为后来永嘉学派的奠基人。

全祖望,清代学者。

全祖望在《宋元学案·周、许诸儒学案》案语中说:

世知永嘉诸子之传洛学,不知其兼传关学。考所谓‘九先生’者,其六人及程门,其三则私淑也。而周浮沚、沈彬老,又尝从蓝田吕氏游,非横渠之再传乎?鲍敬亭辈七人,其五人及程门。……今合为一卷,以志吾浙学之盛,实始于此。”(《宋元学案》卷三十二)

这就指出,在南宋永嘉学派之前,北宋的“永嘉九先生”(周行己、许景衡、沈躬行、刘安节、刘安上、戴述、赵霄、张辉、蒋元中)都是二程理学的传人。南宋浙学的盛行,以“永嘉九先生”为其开始。这就强调了二程理学对浙学产生的重要作用,也把二程的理学看作浙学的奠基源头。

祖望谨案:伊川之学,传于洛中最盛,其入闽也以龟山,其入秦也以诸吕,其入蜀也以谯天授辈,其入浙也以永嘉九子,其入江右也以李先之辈,其入湖南也由上蔡而文定,而入吴也以王著作信伯。”(《宋元学案》卷二十九)

这就明确指明伊川之学是由“永嘉九先生”引入浙江,“永嘉九子”是二程学说入浙的第一代。“九先生”之后,郑伯熊、薛季宣都是程氏传人,对南宋的永嘉学派起了直接的奠基作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朱子喜谈心性,季宣兼重事功,永嘉之学遂为一脉。”

永嘉以经制言事功,皆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永康则专言事功而无所承,其学更粗莽抡魁,晚节尤有惭德。述《龙川学案》。”(《宋元学案》卷五十六)

永嘉学派后来注重经制与事功,其源头来自二程;而永康只讲事功不讲经制,这正是因为其学无所承。

祖望谨案:永嘉之学统远矣,其以程门袁氏之传为别派者,自艮斋薛文宪公始。艮斋之父,学于武夷,而艮斋又自成一家,亦人门之盛也。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 (《宋元学案》卷五十二)

按照全祖望的看法,永嘉之学的学统可远溯及二程,袁道洁曾问学于二程,又授其学于薛季宣,而从薛氏开始,向礼乐兵农方向发展,传为别派。此派学问虽为朱子所不喜,被视为功利之学,但其程学渊源不可否认。

梓材谨案:永嘉之学,以郑景望为大宗,止斋、水心,皆郑氏门人。郑本私淑周浮沚,以追程氏者也。” (《宋元儒学案》序录)

王梓材则认为,“永嘉九先生”之后,真正的永嘉学派奠基于郑景望,而郑景望私淑周行己,追慕二程之学。

梓材谨案:艮斋为伊川再传弟子,其行辈不后于朱、张,而次于朱、张、吕之后者,盖永嘉之学别起一端尔。” (《宋元儒学案》序录)

王梓材也认为,薛季宣是二程再传,但别起一端,即传为别派,根源上还是程学。

黄百家《宋元学案·龙川学案》案语说:

永嘉之学,薛、郑俱出自程子。是时陈同甫亮又崛兴于永康,无所承接。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嗤黜空疏随人牙后谈性命者,以为灰埃,亦遂为世所忌,以为此近于功利,俱目之为浙学。” (《宋元学案》卷五十六)

总之,传统学术史认为,两宋浙学的总体格局是以程学为统系的,南宋的事功之学是从这一统系转出而“别为一派”的。

二程门人中浙人不少,在浙江做官者亦不少,如杨时曾知余杭、萧山。朱熹的门人、友人中浙人亦不少,如朱子密友石子重为浙人,学生密切者巩仲至(婺州)、方宾王(嘉兴)、潘时举(天台)、林德久(嘉兴)、沈叔晦(定海)、周叔瑾(丽水)、郭希吕(东阳)、辅广(嘉兴)、沈僩(永嘉)、徐寓(永嘉)等都是浙人。

全祖望不仅强调周行己是北宋理学传入浙江的重要代表,“永嘉九先生”是浙学早期发展的引领者,永嘉学派是程氏的别传,更指出朱熹一派的传承在浙学中的地位:

勉斋之传,得金华而益昌,说者谓北山绝似和靖,鲁斋绝似上蔡,而金文安公尤为明体达用之儒,浙学之中兴也。述北山四先生学案。”(《宋元学案》卷八十二)

勉斋即黄榦、是朱子的高弟,北山即何基,鲁斋即王柏,文安即金履祥,再加上许谦,这几人都是金华人,是朱学的重要传人,代表了南宋末年的金华学术。全祖望把“永嘉九先生”称为“浙学之始”,把“北山四先生”称为“浙学之中兴”,可见他把程朱理学看作浙学的主体框架,认为程朱理学的一些学者在特定时期代表了浙学。这一浙学的视野就比宋代、明代要宽广很多了。于是,浙学之中,不仅有事功之学,有心学,也有理学。

其实,朱学传承,不仅是勉斋传北山。黄震的《日钞》说:

乾淳之盛,晦庵、南轩、东莱称三先生。独晦庵先生得年最高,讲学最久,尤为集大成。晦庵既没,门人如闽中则潘谦之、杨志仁、林正卿、林子武、李守约、李公晦,江西则甘吉父、黄去私、张元德,江东则李敬之、胡伯量、蔡元思,浙中则叶味道、潘子善、黄子洪,皆号高弟。”(《宋元学案》卷六十三《勉斋学案》附录)

浙江的这几位传朱学的人,都是朱子有名的门人,如叶味道,“嘉定中,叶味道、陈埴以朱学显”(《宋元学案》卷三十二)。“永嘉为朱子学者,自叶文修公(味道)、潜室(陈埴)始。”(《宋元学案》卷六十五》)黄子洪名士毅,曾编《朱子语类》“蜀类”。潘子善名“时举”。这说明南宋后期永嘉之学中也有朱学。

关于朱学,全祖望还说:

四明之专宗朱氏者,东发为最,《日钞》百卷,躬行自得之言也,渊源出于辅氏。晦翁生平不喜浙学,而端平以后,闽中、江右诸弟子,支离舛戾固陋无不有之,其能中振之者,北山师弟为一支,东发为一支,皆浙产也。”(《宋元学案》卷八十六)

他把黄震(字东发)视为四明地区传承朱学最有力的学者,说黄震出自朱子门人辅广。全祖望指出,南宋末年,最能振兴朱学的,一支是前面提到的金华的“北山四先生”,一支就是四明的黄震。他特别指出,这两支都是浙产,即都是浙学。《宋元学案》序录底本谓:“勉斋之外,庆源辅氏其庶几乎!故再传而得黄东发、韩恂斋,有以绵其绪焉。”

此外,全祖望在浙江的朱学之外,也关注了浙江的陆学:“槐堂之学,莫盛于吾甬上,而江西反不逮……甬上之西尚严陵,亦一大支也。”(《宋元学案》卷七十七)

“甬上四先生”是陆学在浙江的代表。全祖望称之为“吾甬上”,即包含了把浙江的陆学派视为浙学的一部分之意。严陵虽在浙西,但在全祖望看来,是浙江陆学在甬上之外的另一大支,自不能不看作浙学的一部分。

【三】

当然,由于全国学术的统一性,每一省的学术都不会仅仅是地方文化的传承,如江西陆氏是宋代心学的创立者,但其出色弟子皆在浙江如甬上;而后来王阳明在浙中兴起,但江右王学的兴盛不下于浙中,这些都是例子。浙学的不断发展不仅是对以往浙江学术的传承,也是对全国学术思想的吸收、回应和发展,是“地方全国化”的显著例子。

对浙学的肯定不必追求一个始终不变的特定学术规定性,然而,能否寻绎出浙学历史发展中的某种共同特征或精神内涵呢?浙学中有哪些是与浙江的历史文化特色有密切关联,从而更能反映浙江地域文化和文化精神的呢?

关于历代浙学的共同特征,已经有不少讨论,未来也还会有概括和总结。我想在这里提出一种观察,即南宋以来,浙江的朱子学总体上相对不发达。虽然朱熹与吕祖谦学术关系甚为密切,但吕氏死后,淳熙、绍熙年间,在浙江并未出现朱子学的重要发展,反而出现了以“甬上四先生”为代表的陆学的重要发展。

南宋末年至元初,“金华四先生”的朱子学曾有所传承,但具有过渡的特征,而且在当时的浙江尚未及慈湖心学的影响,与“甬上四先生”在陆学所占的重要地位也不能相比。元、明、清时代,朱子学是全国的主流学术,但在文化发达的浙江,朱子学始终没有成为重点。这似乎说明,浙江学术对以“理”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建构较为疏离,而趋向于注重实践性较强的学术。不仅南宋的事功学性格如此,王阳明心学的实践性也较强,浙东史学亦然。

朱子学在浙江相对不发达这一事实可以反衬出浙江学术的某种特色,我想这是可以说的。从这一点来说,虽然朱熹最早使用“浙学”的概念,但我们不能站在朱熹批评浙学是功利主义这样的立场来理解浙学,而是要破除朱熹的偏见,跳出朱熹的局限来认识这一点。对此,我的理解是,与重视“理”相比,浙学更重视的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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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1610-1695)清代思想家

黄宗羲《艮斋学案》案语:“永嘉之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著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宋元学案》卷五十二)这个对永嘉之学的概括,是十分恰当的。南宋时陈傅良门人言:“陈先生,其教人读书,但令事事理会……器便有道,不是两样,须是识礼乐法度皆是道理。”此说正为“事即理”思想的表达。故永嘉之学的中心命题有二,一是“事皆是理”,二是“事上理会”。这些应该说不仅反映了永嘉学术,而且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浙学的性格。总之,这个问题的思考和回答是开放的,本丛书的编辑目的之一,正是为了使大家更好地思考和回答这些问题。

浙学是“浙江大地上曾经有的文化思想成果”,浙学在历史上本来就不是单一的,而是富于多样性的。这些成果有些是浙江大地上产生的,有些是从全国各地引进发展的,很多对浙江乃至全国都发生了重要影响。正如学者指出的,南宋的事功学、明代的心学、清代的浙东史学是“浙学最具坐标性质的思想流派”,是典型的根源于浙江而生的学术思想,而民国思想界重要的浙江籍学者也都继承了浙学的“事上理会”“并行不悖”“和齐斟酌”的传统,值得不断深入地加以总结研究。

(本文摘自“大家读浙学经典”丛书引言,作者为著名学者陈来。原文篇幅较长,转录时有删减。“大家读浙学经典”丛书为“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成果,目前已推出第一种《〈中国小说史略〉校注》(陈平原、鲍国华编),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陈来,当代著名学者,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全国古籍整理规划小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