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抢先读｜杨照：武侠小说宇宙，金庸独一无二

□特约撰稿 杨照

^{杨照，作家、评论家、人文经典领读者，研究专长为中国古代思想史、社会人类学。代表作有《〈史记〉的读法——司马迁的历史世界》《〈资本论〉的读法》《经典里的中国》等。即将出版新作《不止江湖:用武侠想象另一个中国》（理想国|云南人民出版社）。}

杨照

在金庸之前，郑证因、王度庐、白羽、司马翎、欧阳云飞、东方玉、卧龙生前仆后继地闯荡在武侠小说世界中，这些作者让武侠小说界风起云涌。很少有读者只读一家作品，但金庸塑造了不一样的武侠世界。

为什么那时的武侠小说，最后几乎只剩下金庸独领风骚？

【1】

从头两部小说来看，在继承正统武侠小说传统时，金庸的起手式已经一鸣惊人，突破既有传统，以历史性的春秋笔法写出别开生面的武侠小说格局；在写作中，融入历史小说特质，创作出前所未有的武侠故事。 

在《书剑恩仇录》《碧血剑》这两部小说之前，从未有小说家写过乾隆，更不可能以袁崇焕为主角，但金庸一起笔，便将历史小说与武侠小说熔铸在一起，从而突破正统武侠小说的体例，并且时刻超越自我的写作功力。 

然而，金庸绝不重复同样的小说模式。 他十分明白武功招数、群侠争战这些情节可以诱惑读者深入武侠情境，而建构这些小说情节的并非现实，而是虚构，正因为如此，这些在想象世界中栩栩如生的情景轻易就会被人遗忘；而那些与真实人生相终始的哲理，在极端或戏剧性的描述下反而容易深入人心。 

因此《碧血剑》之后，他在《射雕英雄传》里尝试新的写作路数。 

在《射雕英雄传》之后，金庸已经成功补足以往武侠小说最弱的一环——向前推溯，无论还珠楼主还是白羽，甚至平江不肖生，他们的武侠作品中都普遍存在一个问题——缺乏角色塑造。唯有少数作家，例如像王度庐，能够多所着墨人物性格，角色本身形象鲜明，让读者对人物印象深刻。 

黄蓉博学多才，中国诗词、术数等知识学问无所不精，在《射雕英雄传》之前，从来没有一部武侠小说出现过这样的角色。金庸等于是把想象中的武侠“隐世界”，套接到“显世界”的大传统中。大传统中的主流学问，包括中国诗词和术数，通过黄蓉显现出来，黄蓉这个角色则象征着大传统。除此以外，大传统中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也被金庸写进武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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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金庸大幅扩张中国武侠小说的可能性，并且加入了许多现代元素。

他曾在《射雕英雄传》修订版序言里，提及“密室疗伤”那一回目。郭靖身受重伤，在牛家庄密室里疗伤七天七夜。密室之外，各路人马发生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尔虞我诈之事，郭靖和黄蓉暗暗在密室内目睹一切。这是一出舞台剧，而且还是个非常精彩的单目舞台剧，金庸用舞台剧形式写小说，实在精彩无比。

金庸武侠小说的叙事别具一格，其他作者无法任意模仿他的笔法，例如像黄蓉这个角色，容纳中国传统知识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知；阅读这个角色的同时，读者不知不觉在中国传统知识系统中潜移默化，而且注意到其他武侠小说不会给你这样的阅读经验，无法像金庸一般将中国传统知识架构在小说叙事里。

他的武侠小说催生了奇异的阅读效应，以至于到后来，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有更多期待——武侠小说怎么可能就只写到这种程度，金庸的小说有更深的叙事结构及层次。金庸之后，武侠小说的创作迈向新的标准。

金庸的最大挑战是那些错综复杂的角色。写作初期，金庸创造出黄蓉；到了创作第二阶段，他描摹出《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这样一个复杂角色；接下来，从岳不群这个角色延伸出去，则是《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到了他小说创作的后期阶段，《鹿鼎记》韦小宝跃然纸上。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前所未有，考验作者的能耐；小说家本身的内涵一定超越了一般读者的想象，才能将韦小宝这个角色写得驾轻就熟。

金庸基本上就是一路这样写他的武侠小说，写完一部到达了一座高峰，他就把这座高峰忘掉，背向这座高峰，再去爬另外一座高峰。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像金庸。我们要看到这样的金庸，才算是了解金庸所有这些武侠小说彼此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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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金庸之前，武侠小说是纯粹的类型小说，类型小说最大特色是集体创作与阅读。这一代现代武侠小说家在大量创作的过程中，迸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共同性，他们亦步亦趋地模仿平江不肖生的江湖、武林门派，武侠小说的集体性格，也就更加明朗。

所谓集体性格，意味着无论这本武侠小说是由谁执笔的，小说内容不会有太大差别。在武侠小说的阅读环境中，读者“博览群书”，不会沉迷于单一小说或单一作者，而是沉浸在武侠小说共同塑造的集体记忆中。然而这种武侠小说的阅读形态，自从金庸小说出现之后就完全改变了，这也是直到今日金庸的武侠小说仍然值得一读的缘由。

从武侠小说传承的角度来看，金庸小说不再是集体论述当中的武林世界。金庸小说突显的独特性，是那么鲜活，以至于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金庸自成一格，建立起独树一帜的武侠招牌。

武侠小说原本是集体阅读的类型小说，一般来说，读者已经熟稔于所有武侠小说所建构出来的集体阅读经验。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武侠小说写得太具原创性，风格太强烈，很可能就会让武侠小说的读者不买单，因为需要从头熟悉、记忆这个新创立的武侠体系，很容易造成阅读疲累。但是金庸打破了这种阅读规则，所有嗜读武侠小说的读者都沉迷在他的武侠小说中。即使他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添加许多独创性的内容，仍然掀起一股阅读金庸武侠小说的风潮。这在武侠小说创作文类中，是前所未见的特立独行。

由此来看，至少在武侠小说这个类型小说的领域里，金庸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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