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院落里那个骑滑板车的风一样的男孩。
男孩住我家斜对面。他家后门,有二棵梅树,一棵是腊梅,一棵是红梅。梅树还小,枝桠细长,却恣意生长。花开时,腊梅疏疏朗朗,散散淡淡;红梅密密实实,旁逸斜出,像孔雀开屏,好看。
一到饭点,他奶奶就站在后门叫唤,带着浓重的永康口音,先重后轻,抑扬顿挫,唱山歌一样拖长的叫唤声绵软,好听。
兄弟二人,哥哥爱骑滑板车,弟弟爱玩沙。哥哥骑滑板车,一只脚踩在滑板上,另一只脚在地上,蜻蜓点水般一蹭,嘴里叫着喊着,像一阵恼人的风,飞驰而过,好烦。
他家搬来没多久,我家房子开始装修。装修那段时间,我一天几趟,看进度,看细节,看安全隐患。每次去,不是发现堆放地上的细沙被扔进了石块,就是看到好些小孩在拆卸下来的带有铁钉的木板上玩耍。楼上,装修工人在敲墙,往楼下扔杂物。我心惊肉跳。
我一劝说,吓唬,驱赶,那些孩子会一溜烟跑远。只有那个滑板车男孩,充耳不闻,似乎我说的话和他无关,我说我的,他玩他的。起初还以为他的听觉有问题。好几次把他拽走,不一会,他又回来了。
“他父母也不管吗?万一砸到了?”
“这个孩子,顽皮得很,性格有点怪,自顾自的,他奶奶也叫不回去,别的孩子也不和他玩。”邻居看着他,摇了摇头。
由此,我怀疑上次阳光房的一块玻璃碎掉可能就是他做的好事。
装修好搬回新房后的一段时间,邻居家的小孩都跑进我家院子里来玩,我拿出饼干糖果请他们吃。他们在糖果盒里拨拉来拨拉去,找到自己喜欢的糖果,塞进口袋。临走,交待我:“没有棒棒糖了,你下次记得去买哦。”好像还是有些不满意。
连着几天,这几个吃过糖的孩子,碰到我就问“棒棒糖买来了没有?”再后来,他们不再问我有没有棒棒糖了。
听邻居说,这几个小孩趁我不在家时,爬上围墙,打开门锁,进到我家院子里玩。
每次,滑板车男孩在路的另一边,远远看着。每次,我都没有叫他进来。似乎很默契。
好多次,看见我在院子里,男孩就踩着车,一踮一踮滑过来。然后,车一扔,沿着院子围栏向门口走来,边走,边伸出左手滑过围栏,一根一根弹着。走到门口,折返,又用右手一根一根滑过围栏,像是他的舞台,他的竖琴,奏着无声的音乐。但更多时候,则把脸紧紧地贴在围栏上,默不作声,黑白分明的眼睛如秋天的水潭,静静地看着,沉稳的不见底,也不知道看什么。
只要他来过,黑色的铸铝围栏,就要留下他的印迹。我乜斜一眼,走到门口,关上门,拿了一块布去擦拭。他松开手,往后退,停留一会,转身,拎起滑板车,低头,慢吞吞地走了。
玩滑板车的男孩。资料图。据CFP。
有一次,他奶奶经过门口,朝着我家看,“你家真漂亮。”“哪里,哪里,快进来坐坐吧。”我打开门,请她进来,这次随她一起进来的,还有这哥俩。这哥俩好兴奋,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站在鱼缸边,不知道往里丢了什么东西。
“走了,走了,别把阿姨家弄脏了。”奶奶赶忙把他们拖走。
“欢迎下次再来玩。”我说着客套话,关上门。
花开的时候,我在院子里种花。他来了,站在门外。
“你家真漂亮。”
“这是什么花?”
“我家有灯笼花,你要不要?”
“还有屁股花,我种的,很好看,带你去看看?”他竭力地寻找着话题。我忍不住笑出声,他也跟着笑,似乎在这一刻也算默契。
片刻,他风一样的去了又回,用滑板车运来他家漂亮的花,隔着围栏给我看。我开门让他进来。他开心地站在我旁边,向我炫耀他的花。我忙着挖土,他炫他的花,我时不时“哦”一声。
“我来吧。”话音刚落,我挖土的小铲突然被他抢去了。我竟有些愕然他的举动,或许,这是他讨好我的一种方式,能够让他帮上忙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他铲土,我种花。种完花,我要浇水,他说“我来吧”,一把将水壶抢了过去,神情自然多了。我去扫地时,他又急急忙忙地说“我来吧”,似乎这是他的份内事,理所当然。
这以后,滑板车男孩常常来我家。一来就抢着干活,时不时指点评价一下。
“这边窗台,放几盆多肉,那边鞋柜,放一盆花,这样会更漂亮。”
男孩指着鱼缸边上的窗台,指着另一扇窗边的鞋柜,小大人一样,开始指挥起我来。听着挺有道理,我按他说得做,果然增色不少。此后,我们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我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他了。至少,他还是勤快的,虽然还是跟原来一样,经常在他奶奶绵长的呼唤声中,风一样的来回。
暑假过完后,我就一直没看到他,他去哪了呢?一段时间没见那风一样的身影,我竟想起他来了。
碰到他奶奶,我夸她家大孙子勤快,抢着帮我干活。奶奶很是诧异,“他在家里,自己的玩具都不整理。”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贴上春联,挂上灯笼,浓浓的年味便弥漫开了。家家户户都在忙过年的准备。
天阴暗下来,像要下雨了。
我得赶紧清扫院子。扔了旧灯笼,整理完院子里刚买的花,低头用水管冲刷地面。
“我来吧。”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不由心里一怔,抬起头,滑板车男孩站在门外,单脚踩在滑板车上,看着我,声音轻轻地,但很坚定。
我直起身望向他。像是得到了默许,或许根本就不容我答复,他滑板车一扔,径直走进院子。刚清洗干净的地砖上,落下了一个又一个泥泞的脚印。
我眉头微皱,男孩没有察觉,似乎走在自己家一样,随意,洒脱。去看了角落的鱼缸,又看地上的花草,像个领导,审视完一圈,走到我身边。
“你几岁了?”“11。” 我正想着寒暄的话。
“我来吧。”他伸出手欲抢我手中的扫把。“不用不用,已经好了。”我拿扫把的手往旁边一躲,他抓了个空,愣了下,垂下头,抬起的手背在鼻子上一擦,抹在乌黑油亮的藏青色羽绒服上。
“你家的石头也好看。”他又去摸鱼缸上的摆件。
“我家也有,萤石的,你要不要看?”
孩子,终归是孩子,他又玩起了老把戏。
我在他刚才踩过的地上又洒了一次水,用扫帚清洗一遍。
“我运来了,你看看?这里还有紫色的,和你家的差不多。”
他又像风一样的回来了。滑板车运来一块石头,在他看来很大的石头,让我欣赏。天快黑了,我又一次在他踩过的地上洒水,清洗。
他捧着石头,后退几步,站到了门外。
我拎起一袋垃圾,顺手关上庭院的门,朝垃圾站走去。
“我来吧。”他有些怯怯。
不知什么时候,他跟在了我后面。我迟疑片刻,把垃圾袋放到他滑板车上,说道:“小心点。”
“好的,再见。”
男孩对我挥了挥手,踮了几下,双脚踏上滑板车,从我身旁“风驰电掣”而去,敞开的羽绒服上衣,在身后飘起。
“哎,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回来我该请他吃糖的,棒棒糖。
在他过后的那阵风里,我又隐约听到了他奶奶那绵长的抑扬顿挫的呼唤声,还闻到了肉香,梅香,悠悠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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