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广东人都爱喝茶?”
生长于岭南茶乡,开门七事茶为一,何地无之?晨起,到广府茶楼叹一盅两件,饭后,来潮汕人家喝杯工夫茶。若是在揭西河婆,“净茶”“菜茶”“饭茶”“米骨茶”……擂茶经常成为一日三餐的代替,既是生活,也是人情。在粤东客家地区,年关来临或正月出门时都有“送茶料”的习俗,揭西地区则是家家户户煮上“菜茶”共分享。以茶为饭,茶风成俗,广东人岂止是爱喝茶?
茶话闲谈,总不忘念念那一段历史故事。北宋初年潘仁美攻打南汉时,途经揭西到了河婆,北地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心急火燎却又束手无策,后来听当地人说擂茶治病。于是那些病倒了的士兵每人喝下一大碗滚烫的擂茶,然后蒙头睡上一觉。次日醒来,人人浑身大汗,个个大打喷嚏,竟全都痊愈了。其实,并不是擂茶多神妙,只是因为客家擂茶在沿袭中原茶道的同时,加入了辛辣发汗的葱姜配料,因此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恰好能够抵御岭南的风湿瘴气。一方水土一方茶事,客家地区夏暑溽热,人们劳作之后,疲累饥困却无意于米饭,而擂茶既有茶的生津止渴、健脾开胃,又有饭的充饥饱腹,所以当地人家往往以擂茶为午餐。
擂茶的制作看似简易,却也相当讲究。擂钵是内壁布满辐射状沟纹而形成细牙的特制陶盆,摩擦中生发泥土的自然气息,擂棒则要用山苍子树干削磨,上端刻环沟系绳悬挂,下端刨圆便于擂转,因为山苍子树味辛辣,有顺气、驱寒、发散的功能,是治感冒的良药,也是擂茶的好作料。至于茶叶,最好当然是选高山云雾茶,平常人家倒是不拘品种,因为古时揭西地区经济相对落后,唯有“擂茶”,既不讲究茶的品质,又可自采自制,既不失茶道之真谛,又不受经济之困扰,因此代代相传。放入茶叶,加入炒熟去皮的花生米和芝麻,置陶钵里并加少许凉开水,擂成糊状盛起待用。
擂茶的过程,客家人俗称“一粗二顺三韧劲”,“粗”是指茶叶要粗略研磨粉碎;“顺”是指研磨芝麻花生时用力均匀平顺,将芝麻尽数研磨成酱;“韧劲”则是指擂茶的持之以恒。由于双手需要持续旋转用力,擂茶人常常汗流浃背,尤其初学者,更因力量不知如何均衡控制,常擂不到几分钟就频频休息了,不比当地擂茶人能够一气呵成。这一边茶汁涓涓,那一边米香悠悠,擂茶的同时米饭已经熟透,是不干不稀的恰到好处,趁热冲入擂好的茶糊充分搅拌,随人口味再加入精盐和熟油搅匀,分斟品食。这便是最日常的饭茶了,可口疗饥,对他们来说,虽说是茶,实为一种饭食。
桌上碗碟,是葱姜椒桂,有青葱黄豆萝卜干,有时也会端上鱿鱼瘦肉虾米仁,每人捧一只大碗,碗里的样式和分量,全凭个人喜好。故坊间戏言有,擂茶,是自助餐的鼻祖。菜加净茶,便是“菜茶”;而米饭的变化,生发出“饭茶”“米骨茶”“烳米茶”的生活滋味。
糙谷入大锅蒸熟,晒干后去谷壳,留存的便是米骨。一勺笊饭、一把炒豆,搅入茶中,随着擂棒的转动一股馨香,是河婆游子家的味道。一边擂转,一边随兴再撒把芝麻、扔些米骨,待钵中的东西捣成碎泥,茶便擂好了。然后,筛滤、入壶,加水煮沸。米骨茶起,满堂飘香。
至于“烳米”,可说是米骨的后世新生。主妇闲时,将米骨一小碗一小碗放在砂锅里爆炒,炒成一粒粒的爆米花,这便是烳米,一袋袋装起备用。若有人客来家,铺了青菜的饭碗, 冲上擂茶,再铺撒大量的“烳米”,一碗“烳米茶”便是朴实热情的招待。茶味米香,香脆甘美,是客家人茶道的独特风味。
“道旁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温饱之外,擂茶也是揭西人家的仪礼世情。春节拜年,亲友上门总会带来一种叫“米呈”的甜食,主人家则早已备好花生芝麻和香菜,客人一来便擂成香喷喷的大钵咸茶,然后摆上米呈,共吃“米呈茶”。贫困的年代,米呈是珍贵的待客零食,米呈茶因此成了尊重和欢迎的象征,小康的当下,斟茶闲叙,米呈茶氤氲情感的芳香。
新春的米呈茶香,免不了饕餮的热情,待到返工上学,茶又有了另一番风味。粤闽有人日吃七菜羹的习俗,寄寓生命勃发的美好,擂茶人家则衍化为正月初七的“七样菜茶”和正月十五元霄节的“十五样菜茶”。无论是七还是十五,其实就是日常的菜茶,取其名寄其意却不拘于形式,不同的代际因了相似的愿景而代代相传。当然,也有严格一些的人家,依旧会认真地选七样或十五样蔬菜,家有读书小孩的,擂茶的母亲念念有词:芹菜的“芹”谐音“勤”,要勤勤恳恳,蒜谐音“算”,葱谐音“聪”,聪明能算,至于芫荽的“芫”(“缘”)和韭菜的“韭”(“久”),又是另一番期待了。入擂钵,放茶叶,味道怎样还是其次,随着擂棒转动的祈祷已经添了几分神圣,新春希望的美好也总能补偿味蕾。
无论年节还是日常,饭茶、菜茶、米骨茶、烳米茶随着四季三餐流转,基于水土,融入智慧。生活就是那不拘品种的茶叶,各有自家或甘或涩的本原,至于咸香、甘甜还是苦辣,就看各人的擂转了。揭西擂茶茶为饭,看那户人家日常可记得常备烳米,新春可乐意共尝米呈?广东爱茶,又岂止是爱喝茶,揭西则是一例,是茶事,也是人情。
(作者蔡梓漫系广州茶文化促进会《茶文化》编辑部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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